虽然……虽然她是有些反应,但那种情况没反应才不正常吧?
就算是她不停地对自己说着要大局为重,此时还是不禁有些愤恨,但平静了一下,她的脑海中开始冒出别的想法。
宋霖一定是地坤。
虽然宋家下人称她为女君,她亦袭了爵位,但是从宋家下人看她的态度来看,他们也相当清楚,宋霖就是地坤。
如此,陛下所说的“扮猪吃虎”便有了道理,传闻中她因太过纨绔而被退亲的事也有了隐情,宋霖的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若是她作为地坤嫁人,爵位显然就要不落于旁枝,要不干脆断绝,是因为这,她才假装自己是天乾么?
陈宴在房间门里转了两圈,意识到现在的问题是,她很危险,宋家隐瞒此事袭爵,是欺君之罪€€€€当然以她对陛下的了解,若宋霖有别的才能,陛下是不会在意这件事的,但问题
就在于,宋霖不知道。
她说不定会杀人灭口。
想到此,陈宴连忙从床上起来,试图去推门,门果然是锁了,她忙道:“在下知错了,求求姑娘,让在下再见你们女君一次吧?在下真的有要事相商。”
没人理她。
她只好咬牙道:“我是陛下近臣,左军副将,英国公不可能见我失踪而无动于衷,到时候要是严查,你们就瞒不住了。”
这话说完,她果然听见了衣料摩擦€€€€€€€€道声音,然后是脚步声。
陈宴坐回床上,整理了一下衣衫,过一会儿,敲门声传来,一个温和但微微沙哑的声音道:“陈将军,方便进来么?”
陈宴的脑海中莫名闪过一抹雪肌艳色,修长脖颈,她记得这声音,虽然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低低的浅吟。
她莫名有些紧张,捏了捏拳,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来人一袭黑色重衣,面容苍白而无血色,长发如泼墨般束在肩侧,像是刚沐浴完,发丝还湿漉漉的,身上有升腾的水汽,一双星眸温和地望着她,像是盛着一汪星光。
陈宴差点脱口而出€€€€你谁啊?
那先前看到的反差也太大了吧。
但陈宴毕竟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只微笑起身行礼,道:“拜见北梁侯。”
宋霖也颌首回礼,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面带歉意道:“是我失礼了,令家中下人怠慢了将军,将军今日前来,究竟所谓何事呢?”
陈宴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此事事关重大,希望北梁侯屏退左右。”
这话一出口,空气沉默了片刻。
跟在宋霖身后的小姑娘气道:“你臭不要脸!”
陈宴一脸惊讶地望着她,然后用纯良的眼神望向宋霖,两人四目相接,宋霖顿了一下,道:“好,葡萄你先带人出去吧。”
小姑娘愤愤不平转身走了。
等他们出去,陈宴还特意过去关上了门,她擦着宋霖而过的时候,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皂角清爽的气味。
宋霖没动。
再转身时,陈宴脸上的神情变得非常认真,她直视宋霖,道:“陛下见如今漠北龙城侯一家独大,非常忧心,昨日龙城侯仪
仗逾越,显然不是偶然,不知北梁侯是否愿意同在下合作,一起查一些事情呢?”
宋霖对着烛光,眸色微暗:“合作,和我?”
陈宴点头:“在下虽还不够了解局势,但这两日见闻来看,北梁侯如今也不好过吧?女君尽可放心,当今天子并非迂腐之人,只要是有功之人,她不会在意出身身份。”
宋霖笑了笑,没接茬,只道:“你想查什么呢,逾礼?贿赂?私自与胡人通商?还是抢占民脂民膏?这些证据根本不需要特意去搜,随便我便能拿出来,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她定定望着陈宴,反问道:“你以为卢景山在漠北那么多年,喂饱的只有卢家么?”
陈宴沉默。
宋霖突然道:“你姓陈,是那个陈家么?”
陈宴点头。
宋霖便又笑了。
陈宴明白了。
显然,陈家就是卢景山的合作者之一。
陈宴微微垂眼,道:“这是无所谓的……我所效忠的人,永远只有陛下。”
……
天亮之时,陈宴便带着一些账册卷宗来到了英国公房里。
英国公就住在卢景山府上,陈宴便不敢带太多,但只是这一部分,已经叫洛襄神色凝重,听说还有更多之后,洛襄长叹一声,道:“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这样,你还是先去龙首塞,查查霍小将的事吧。”
龙首塞是麟山山脉上的一个天然隘口,易守难攻,于是魏军便在此处建设要塞,这要塞再往北便是无边荒漠,可以说是抵抗鬼戎的最前哨。
霍征茂便是在这龙首塞殉职的,所以要查此事,无疑也要来此处。
陈宴刚回营帐,准备收拾下东西就走,一进去便感觉脚上踢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一低头,看见霍平生蹲在帐门口,正揉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你怎么才回来啊。”她这样抱怨,突然又皱眉,“你怎么一夜没回来,身上还有股香味。”
陈宴:“……小孩子家家的胡说八道什么,不去自己营房睡,到我这来干嘛。”
霍平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站起来道:“我要去我哥的墓上祭拜。”
陈宴皱眉:“大军马上要出
征,你为了自己的私事离开,是视军队为笑话么?”
霍平生道:“不会出征的,大家都说不会。”
陈宴挑眉:“谁?”
霍平生:“安阳城的老兵,他们说现在正是和胡人做生意的好时候,没有打仗的道理。”
陈宴问:“什么意思?”
霍平生道:“五六月,正是草木肥美雨水充沛的时候,塞外的牧民会拿牛羊马匹来换魏人的粮食布匹,经常会有一些来往的胡商,他们说……他们说我大哥出事那一场战斗,一定是场意外,这会儿不会打的。”
陈宴问言,惊讶地看着她:“他们这么说,你不生气么?”
她这时才发现霍平生的眼圈红红的,但是眼神很冷静清澈,对方平静道:“生气呐,但是我大哥最不希望我太冲动了,而且,他们说得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谁,只是说出他们的经验之谈罢了。”
陈宴开始对霍平生刮目相看,她自忖自己二十岁时没那么冷静,正这么感慨着,她听见霍平生又说:“而且,我觉得情况应该是有变的,从前是这样,所以没有这样的意外,但有了这样的意外,就说明情况肯定是不同了,谁知道是不是鬼戎已经在集结大军了呢,而且,原来漠北是有很多小国小族的,你知道么,我们说的鬼戎是东胡人,西胡人就不被叫鬼戎了,他们其实根本不清楚,来做生意的到底是西胡人还是鬼戎人。”
陈宴感叹道:“这一夜你没荒废。”
霍平生奇怪地看着她:“只是听他们喝了酒瞎扯罢了。”
陈宴原本不准备带霍平生去龙首塞,此时却改变了主意:“你去收拾东西吧,我带你去龙首塞,你大哥的衣冠冢应该在那。”
霍平生笑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小包裹:“我全带着呢。”
他们借口勘查地形,带了小队人马约一百人快马加鞭,次日傍晚便到了龙首塞,他们将一小半人马留在外面扎营巡视,也方便若有事就放信号去求援,另一大半进了龙首塞,驻军主将卢川很快便来迎接,他见陈宴笑意盈盈,不像是来找他麻烦的样子,就松了口气。
晚上摆宴喝酒,推杯换盏间门,卢川又提起上次战败全军覆灭的事,陈宴便道:“这都是小事,难道我会不知道么……”
她意有所指地望着卢川,卢川咂摸着这个表情,想到陈宴姓陈,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正是,正是,陈中书最近身体可好?上次送去的皮子,我都是亲自挑的,绝对挑的最好的,唉,我多少还是有些担心,朝廷会派人来查。”
陈宴含糊道:“你这事做得确实不好。”
卢川道:“老子也是心善了,给他报了个战死,早知道就报个逃兵,哪那么多事啊……我跟你说,打仗可不是小事,如今这情况,当然是能不打就不打了,那天他非说是鬼戎打过来了,还说他先去阻拦让我支援……怎么可能啊,要我说,他不出去,鬼戎也就路过,根本不会打起来。”
陈宴瞥了身边的霍平生一眼。
霍平生正抬眸逡巡着四周,只在听见卢川说“早知道就报个逃兵”的时候,冷冷瞟了他一眼。
陈宴心想:陛下果然又没有看错人,霍平生,是个人才。!
第九十二章
酒过三巡,众人也就渐渐没有掩饰和架子,卢川说得高兴了,甚至放言道:“其实老子知道他活不了,早看他和他们那一群人不顺眼了,明明就是个没落贵族,偏得了陈丞相的青眼,要说起来,明明陈丞相是你们陈家人€€€€陈家人也看不过眼去吧,要说起来,你们还得谢谢我呢……”
陈宴垂眸浅笑,只做醉酒之态,余光却去瞄霍平生,却见霍平生摇摇晃晃地起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把陛下赐下的短剑。
她心里不免吓一跳,霍平生却没往他们这个方向走,而是往门口走了。
卢川拉了下陈宴:“看谁呢,她是谁?”
陈宴道:“是我小妹,带着来长见识的。”
卢川笑道:“来漠北刀口舔血有什么意思,还是在京里好,顶多先去郡上做几年吏官……做胥吏也不差的,油水多。”
陈宴望着霍平生的背影:“正有此打算。”
霍平生出了门,走到夜色中去了。
一走到暗处,霍平生脸上的醉态便消失了大半,她其实没喝酒,都是用水假装的,也因此,忍住愤怒花了她比想象中更大的力气,以至于手心已经被指甲印出了深深的痕迹。
但大脑却前所未有的冷静,她的目光在夜色中逡巡,很快找到了吸引她出来的那个人,对方是个矮小的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只下巴上有一点小胡子,刚才在宴中,所有人都看起来兴高采烈,只有他缩着身子不敢说话,其他人也是一副看他不满的样子。
于是只喝了一会儿酒,对方酒被赶出了土楼,霍平生跟着他出来,见他一瘸一拐走到了矮墙底下,霍平生躲在阴影出,见他四处张望,确定四下无人后,挪开了一只小缸。
夜色如浓墨一般深沉,霍平生并看不清那小缸下面有什么,但在对方矮下身消失之后,她便知道了,那里是有个洞。
霍平生瞪大了眼睛:逃兵?
本朝律法对逃兵的惩罚是很严重的,对方被抓回来之后,不仅自己会按军令被杀,悬尸辕门,三代亲属亦会被发配为奴,甚至连同队的士兵都会一起被杀。
霍平生自然不愿见这种事发生,便也过去了,却见墙下有个小小的洞口,狗洞一般大,她矮身下去,
因身材还算瘦削,堪堪过了。
一出来,眼前便是与天空连成一片的戈壁,漠北的风卷着黄沙吹到脸上,举目四顾,四野茫茫,然而眯着眼抬起头来,便是一弯新月斜斜挂在天空,满天星辰如闪着涟漪的河流。
漠北是很美的。
霍平生的脑海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在夜色中颤颤巍巍跑着的人影,对方似乎也看见了她,跑得飞快却跌跌撞撞,霍平生连忙追了过去,大约是因为她身长腿长,只几步便追上了,她一把将那人的手背在伸手按在沙地里,沉声道:“还跑?”
对方忙道:“我没、没跑,我是发现了军情。”
霍平生道:“若有军情,为何不上报,反而自己半夜趁所有人酒醉偷偷跑出来?”
“这、这……小将军,我真没骗你,不信你随我一起去看。”
霍平生一把将他拉起,抽出剑来抵着他的腰:“好,走,你叫什么?”
“小的……小的叫葛同。”
“你在营里和别人关系不好么,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葛同小声道:“我从前是霍中将那一军的,那日因为受了伤,没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