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是铁石心肠。”她这样说。
陈宴沉默。
宋霖看她,眼眸中似月色下粼粼水波,看不清到底含着什么情绪,只觉得那目光沉沉,颇具威势,陈宴撇开眼,听到对方说:“如果真的感激我,也别只嘴上说点好听的,给点实际的出来。”
陈宴道:“眼下我没什么……待到以后,必当竭尽全力回报。”
宋霖道:“回报什么,你准备贪污受贿么?”
陈宴:“……”
“所以给点你现在就有的,你€€€€本人。”
头又开始有点疼。
陈宴皱起眉头:“……不要说这种话。”
宋霖道:“反正你一开始就觉得我会以势压人,那我就这么做,又怎么样?”
她扬着下巴看着陈宴,似在冷笑似的,就在这时,营中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原本安静下来的营帐突然又喧闹起来,火把一盏盏点起。
陈宴连忙打开了帐子往外,看见传令兵骑马直接到了主帐之前,她和宋霖面面相觑,半晌道:“好像是京中来的急报。”
这下,两人一下子从一种醉酒一般的胶着中清醒过来了。
“好像出事了。”宋霖尴尬道。
“嗯,等陛下旨意吧。”陈宴点头。
两人撇开脸皆望向一边,也都不提刚才的话题了。
只半个时辰,她们便知道应当是真出了事,因为陛下连觉都不睡了,当夜便下了旨意,说所有人连夜出发回京。
天亮的时候,阿枝骑马过来找她,带来消息€€€€
“陈丞相病重了。”
……
傅平安吃不下饭,一天过去,洛琼花端了饭食过来劝她:“丞相未必就有事,要是陛下在回京之前就熬坏了身子,反而令她忧心。”
傅平安摇头,勉强笑道:“放着吧,我会吃的。”
洛琼花在一旁坐下,自顾自拿出书来看,傅平安看着她:“这会儿怎么不躲着我了?”
洛琼花一脸认真:“因为担心陛下。”
傅平安望着车窗外:“还有几天能到魏京呢?”
“三日便到了。”
傅平安沉默,洛琼花过来,抓着她的手。
收到消息那晚也是如此,明明前半夜,她还在和洛琼花述说着从未和别人说过的往事,到后半夜,大脑却突然空了。
直到今日,才仿佛终于生出了一些念头,傅平安低着头道:“我许久没有和丞相下棋了。”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真实的人”了。
如今想来,很多次陈松如亦是看着她仿佛有话要讲,但是她并没有继续听下去。
若只是寻常疾病,不可能发急函过来,陈松如定当时病得极重,万一真的见不到最后一面,可怎么办呢?
只这个想法便叫人心神俱颤,傅平安反手握住洛琼花的手,洛琼花像是察觉到,手上用力,也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那天晚上的交谈之后,洛琼花对傅平安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在那之后才知道,原来傅平安背负着比她想象中更多的东西。
当然她早就知道陛下背负着很多,因为陛下背负着全天下,但是过去她不知道,原来陛下还在做着另外一件事。
仔细想想,那就好像是另一份职责似的。
而在那一份职责里,傅平安也在承担着很多东西。
或许多到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了。
傅平安曾经问她,在知道并不是天人相助之后是不是会觉得自己不过只是个庸人,洛琼花如今却越来越敬佩起傅平安来,她认为寻常人绝做不到这样。
所以她也察觉到傅平安此刻的崩溃。
她拥抱傅平安,用自己的脸贴住对方的,说:“平安,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
就算此刻心中仍有怀疑。
但她无法抛下这样的傅平安不管。!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实际上,陈松如第一次感觉到衰老的时候,应该是去年的年末。
参加冬祭结束后的第二天早朝,不知为何,光是站着就感觉到头晕目眩,凭着心头莫名而来的一口气,强撑着结束了这场早朝,但去宣室殿议事的时候,还是开始力不从心。
于是对陛下说:“好像是早上用多了餐食,肚子涨得很。”
陛下于是开恩,许她早些回去休息。
但到了家中休息了一天,仍然觉得累得厉害,家中的老仆一语中的:“年纪大了,也该颐养天年了。”
陈松如恍然大悟,但是次日一早醒来,又觉得似乎身体好了很多。
老仆笑道:“妻主莫不是真是老神仙呢,数十年前奴认识妻主的时候,您好像就是这般年纪,如今竟一点都没有变过。”
陈松如有些得意地笑,特意说了句:“待晚上回来,我还得染染白发。”
然后到了年中,宫中和陈家都送来礼物,说是庆祝她的生辰,过了一定年岁之后,众人也不提她到底几岁了,以至于她自己也有些糊涂,但到了今年生辰,却不知为何又想起来,她好像是八十岁了。
至于为何记得呢,大约是因为十年前她突然想起来,七十载一事无成,竟是有些叫人恐慌的事。
她没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恐慌,但是她想做点事情。
至于做到什么程度呢……当时没想明白,后来却想,大概是做到能令她坦然承认自己已经老了的时候。
就在今年,她意识到自己老了。
早上站着上朝已经有些吃力,多吃了点食物就会积食,睡不了多久就会醒来,一封奏折她要看比以前更长的时间。
她老了,陛下也长大了。
临近冬狩之前,陛下来见她,让她在冬狩期间代为处理政事,她知道自己已经稍显力不从心,于是问陛下要一个能帮忙的人。
“你觉得谁行?”陛下问她。
陈松如想了想,然后开口:“司方€€。”
陛下有些迟疑:“她是不是还太年轻了些。”
陈松如道:“可是她行事很老道呢。”
陛下便叫司方€€留下来陪她一起监国。
陈松如很快就发现这确实是个正确的决定,特别是她某一天醒来,发现天已经大亮,周围围着一圈人,正关切得看着她。
原来她今日早上没有醒来,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
她想开口说话,嗓子里却好像卡着什么,叫她无法发出声音来,她干脆也就不尝试了,仰头望着头顶的房梁,此时唯一的念头竟然也只有€€€€
不知还能不能看见陛下。
陛下……是完成了她的抱负,令她不至于真的浑浑噩噩度过余生的那个人,她到底也只是个庸人,仍想留下些什么来,是陛下让她做到了。
可是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司方€€日日过来看她,念完公文,又告诉她陛下已经到了哪。
陈松如有时候想说“孩子你别念了我听得头疼”,但是说不出话来,也就罢了。
某一天清晨,她醒得格外早些,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口痰来。
堵塞在喉间的淤塞便好像突然消失了,她开口说出话来:“想吃梅子。”
老仆端来稠粥和梅子,陈松如又说:“想下棋。”
老仆道:“老奴可不会。”
说来也凑巧,田€€今日过来看她。
据说自从请辞之后,他住到潜梁山修道去了,只是临近过年回来了一趟,得知了她生病的消息。
见她坐起看书,田€€惊讶道:“别人都说你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松如道:“昨日还说不出来呢,今日突然好了,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
田€€“呸”了三声:“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陈松如道:“人都有生老病死,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看像。”
老仆在边上听不下去:“田公,你可别再叫我家主人胡说八道了,她想下棋了,可赶巧你来了。”
棋盘便摆起来,田€€道:“下五子棋还是围棋?”
陈松如眯着眼睛:“围棋呀,五子棋那是小孩子玩的东西。”
结果下了一半,头晕起来,陈松如按着额头:“算了,还是下五子棋吧,你别说,陛下发明出来的很多小游戏,确实还都挺有意思。”
田€€看她耍赖,也懒得阻拦,拣了棋子回来重下,下着下着又聊起
来:“前院等着这么多陈氏后辈,你都不见么?”
陈松如道:“我都快死了,还得勉强自己受这个苦呀。”
她抬眼看着田€€:“算了,咱们在这件事上说不到一块去。”
田€€嘟囔:“又何止这一件事上。”
分明就是因为本质就不是一类人,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加彻底一些。
田€€永远都没办法不把家族放在第一位,除非有一天他死了。
想到死,他又望向陈松如。
心头不禁浮现出一些复杂的情绪来,就好像是看着自己的明日。
“看我干嘛,我可是活够了,你还没活够呢,反正都进麒麟阁了,也算了了心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