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他生病,海棠比亲妈支璐要着急多了,而且每次都给牧长觉一顿痛批,嫌他当哥没个哥样儿,没把她家小宝贝照顾好。
“她知道你回来了,也知道咱俩一起工作的事儿。”牧长觉一直看着他没动,“你海棠姨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让我说衣服是她买的,非说是我买的。”
“我跟她说了,燕教授现在是我的角色指导,不好有私底下的往来。她说让我试试,你不肯要,就让我下次减重的时候留着穿。”
燕知听前面听得心里有些自责。
因为他小时候受了牧家那么多照顾,海棠都知道他回来了还是把燕知的感受看得最紧要。
而他从来没想要,要和过去多交集任何一点,哪怕是跟长辈打声招呼。
但是他听到最后又一愣,“你还要减到那么瘦吗?”
牧长觉挽住他的一条胳膊,很小心地把他从地上慢慢带起来,“燕老师说吧。燕老师不让减,就不减。我在燕老师面前没什么发言权,但接戏接什么角色,还是能说了算的。”
燕知的注意力完全被从衣服上分散开了,也没能集中在走路上,差点被脚底下的箱子绊倒。
“地上东西多。你站好,不乱动。”牧长觉皱眉把他扶稳。
燕知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牧长觉一把从地上抱了起来,“牧先生你……”
“冒犯燕老师了,我马上把你放下。”牧长觉两步抱到沙发上,低着头问他:“你是不是眼睛又难受了?”
燕知从兜里掏今天新开的眼药水,“没事儿,我点点儿药就好了。”
那只是一瓶普通的消炎液,对他的情绪性的短时视障其实作用不大。
他点药的时候,牧长觉并没有提出帮忙,只是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燕知眼睛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来。
但他已经自己上过太多次药,精准地确保每一次都滴进了眼眶里。
而不是像小时候。
极偶尔的有一回,牧长觉没看住,燕知自食其力地把一瓶人工泪液一次性造完,灌了满脖子。
每个眼睛各两滴,透明的液体顺着他微红的眼角滑下来,好像流眼泪一样。
燕知被抱住的一刻是诧异的。
眼药水的刺激让他有一点鼻音,“牧先生,你在干什么?”
一起度过了一整天,牧长觉的声音第一次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他原本的那些漫不经心和半开玩笑的语气像是潮水一样退去,露出下面礁石一般的冷静和平淡来,“燕老师,明天有场戏,陪我练一下拥抱。”
第25章
小时候燕知总陪着牧长觉练这练那。
还是童星的牧长觉憧憬演警匪片的警,一个掏枪的动作能练个百八十次。
但是燕知也想当警察,牧长觉就自觉改成当“匪”。
他被燕知“啪啪”两枪“击毙”,然后把咯咯直乐的小崽子捞到怀里,“原来我死了,天天这么开心?”
有一回牧长觉逗他,被“打倒”之后没有马上起来。
燕知那时候刚懂人事儿不久,以为牧长觉因为自己受了很重的伤,跪在地上拼命摇他,“牧长觉你起来你起来!”
牧长觉一直装死没动,实际上在眼皮缝里偷偷观察他。
燕知挺冷静地把牧长觉扔在地上,下楼去找海棠。
他昂着头,“姨姨,牧长觉倒在地上不动了。”
海棠正在练歌,听他这么一说也吓一跳,要跟着他上楼看看。
结果走到一半听燕知说是在陪牧长觉练戏,知道她儿子是在逗孩子,又懒得上楼了,“那你让他躺着吧,别理那个混账玩意儿,让他多躺会儿。”
燕知自尊心很强,轻易不会乱阵脚。
但他又年岁太浅,不能听懂海棠话里的深意。
海棠走了之后,他一个人跑上楼,开始打120,开口稚嫩而冷静,“牧长觉好像被我打死了。”
牧长觉一看事情走向不对,立刻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把电话接过来说明了情况连同道歉,“对不起,我跟家里小朋友开玩笑,没掌握好分寸。”
燕知一开始看他起来了还很惊讶,坐在地上半天没动。
然后“哇”地就哭了。
牧长觉那时候也还在上小学,第一次把燕知惹成这个样子,有点手足无措,“对不起,天天不哭了。”
燕知心肺一直不好,一哭就喘不上气来,脸都憋红了,几乎发不出声来。
牧长觉吓坏了,赶紧抱着顺气,“天天,哥错了天天,缓缓,呼吸宝贝。”
燕知抓着他的短袖,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抽噎。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宝贝,”牧长觉给他拍着背安抚,“嘘,天天不难受了,我错了,我以后不逗你了。我以为天天不在意我呢,我错了。”
别看燕知那么小一点,气性是不小的。
气顺过来了,反而哭的声音更大,小脸上都是交错的泪痕。
牧长觉抱着他在卧室里来回走,一边走一边拍着哄,“不难受不难受,哥错了。”
“牧长觉你又干嘛了?!”海棠听见动静上来看,低声训斥:“你怎么给我们孩子气成这样啊?!”
燕知哭得不舒服,没什么精神地趴在牧长觉肩头,像是一朵打蔫的小花。
“天天,天天。”牧长觉根本没理他妈,一直在安抚怀里的小朋友,“我错了,给我们吓坏了。”
海棠捣了牧长觉后背一下子,“臭小子!你再惹天天试试!”
这次燕知没劲儿替他说话了,只是把手搭在牧长觉肩膀上,有那么一丁点保护的意思。
“没事儿了。”牧长觉也吓得不轻,胡噜着小朋友出了虚汗的脊背,“下次我肯定不这样了,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燕知把小脸一扭,换个方向枕着。
这么生气,怎么可能原谅他?
那两天燕知就没亲自坐过凳子或者走过一步路,到哪都“驾驶”着牧长觉。
但还是对他爱答不理的,连买新衣服都没能哄好燕知小朋友。
最后牧长觉误打误撞,给冲了一杯糖水。
又赶上小朋友心情终于好转,美滋滋喝上糖水这事儿算翻篇儿。
从那儿往后的十几年,牧长觉跟他互动的都是一些快乐或者温和的戏。
如果是锻炼一些肌肉记忆,牧长觉大部分时候自己练,让燕知在一边看着。
过去燕知很喜欢牧长觉接一些有感情线的戏。
这样他就有机会跟牧长觉“练习抱抱”。
但是牧长觉接戏有明确的个人偏好。
他更倾向接偏剧情型或者单一人物塑造的作品,而非感情戏。
小时候的燕知顶多能跟他“练习抱抱”,一直很遗憾不能“练习亲亲”。
他对此很有意见,心情不好的时候朝牧长觉张手:“练习抱抱。”
那时候牧长觉是怎么说的?
他毫无保留地把燕知抱个满怀,“等会儿要不要一起练习吃草莓?”
那时候的燕知真的觉得,就算天立刻在他面前塌下来,他都一点不伤心。
但是现在被牧长觉拥抱着,燕知却忍不住挺直了后背,双手下意识地向后收。
“如果我是江越,你是赵楼。”牧长觉低声在他耳边说:“你把我忘了却以为我死了,一天当中只有一个小时记得我。现在就是那一个小时的‘失而复得’,你会是怎样的反应?”
燕知垂下眼睛。
他太记得这种“失而复得”。
他曾成百上千次地“失而复得”。
第一次在教堂,他狼狈地扑在空无一人的扶手椅上。
跑出教室,他无数次追过拐角之后终于从楼梯上摔落。
他因为在冷饮柜前语无伦次地崩溃失去便利店的兼职。
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是如此亲密的姿势和距离,燕知可以分辨身前的人是谁。
他抬起手,极为拘束地搭在牧长觉的侧腰。
“赵楼,完全不想我吗?”牧长觉问了他一句剧本里没有的台词,“还是说,你经历了什么让你退却的事情?”
燕知很清楚地记得剧本。
哪有什么让他退却的事情呢?
无非是太笃定不可能罢了。
“对不起,我不是赵楼。”燕知把牧长觉推开了,“而且我今天已经累了。”
他没说谎。
他很少视力暂失这么长时间都没恢复好。
牧长觉顺着他的力把他放开了,甚至自觉地站起身,“那我回去了,燕老师早点休息。”
燕知眼睛看不见也不算稀罕事。
他能自己照顾自己。
即使这个房间没有灯,他也可以自如地在黑夜中走动。
只是牧长觉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说是不舍得就太没分寸。
说得客气,他俩是同事加邻居。
说得残酷,牧长觉是他久别重逢却早已无望的旧爱。
都不是什么容许他舍不得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