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长歌怔忡过后,便是嫣然一笑。周边的桃花也亮了一亮,最终如星火转瞬即逝般,在她明艳的笑意里黯然了。
她知道自己这时心底里最想见到的是何人,而现在那人就在她眼前。
柳寻芹缓缓走近几步,定在她身前。虽是没高过她,但一身气势实则从未低过她。
越长歌掸了一下她的伞,打趣道:“干嘛?终于爱美起来了,还装模作样打个伞挡太阳不成?”
“我讨厌桃花。”柳寻芹蹙眉:“更不喜落在身上。”
以前怎的没这癖好?奇奇怪怪的小毛病真是愈发多了。当然,她也愈发可爱。
“你认识清逸吗。”越长歌想起刚刚莲思柔嘴里不断念着的人名,无心地问了一声。
“莲清逸?”
柳寻芹的伞沿转了一圈,“可以带你去看看她,就在附近。”
柳寻芹循着方位走,最终带着越长歌来到了谷地里一处平坦的陵地。
这里无人把守,想必是些衣冠冢。大多数修士身死以后,肉体会变成灵强制反馈于天地,留下的也只能是毫无价值的衣冠冢。
走出桃花林,柳寻芹终于收拢了伞,她拿伞尖虚点着一处墓碑。上书人名,上一任合欢宗宗主莲清逸之墓。
“这个。”
谈起前任合欢宗宗主,越长歌这倒是熟悉了。她知道柳寻芹常年与这位故友有些信件上的往来,但由于医仙大人总爱宅着不出门,因此她们见面很少。
“……这其中内情,结合这几日莲思柔那小丫头对我吐露的,倒很可能是真的。”
越长歌谈起刚才听到的故事,也谈及了这一次自个被找上麻烦的一些猜想。
柳寻芹低垂着眼睫,脸上不见任何伤心色。
良久后,她道:“动手了却要后悔,自欺欺人,懦弱至极。”
“如果是你呢?那种境地你会怎么做?”越长歌轻声问道。
“……我不喜欢沉溺于过往。那并没有什么用。”
年轻时候师尊师娘的去世,年迈时候徒弟的去世,柳寻芹总是冷静到有些淡漠了,除却应遵守的一些祭拜的日子以外,她每一次都会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她完全是这样的人。
“何况为了避免后悔,我每一个决定都曾认真思量过。”
就像对你一样。柳寻芹扭过头去看她,师妹的神色却黯了一黯,明明唇边还是牵着笑意,但总体上看着却有些勉强。
“有些话,”她道:“有些话实在是难以启齿,有些人的关系走到这一步也很难交流。莲思柔对那个女人应该仇恨不小,动手是必然,若非真正去做了,又岂能知道底下藏着的一丝后悔。”
“做了才知道后悔。”柳寻芹指了指头部,“那要这个有什么用。”
师姐的嘲讽能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厉害。
越长歌暗戳戳地试探一番,却感觉自己又被骂了。还好明面上有合欢宗的故事挡枪。
她心中某一处被柳寻芹刺得摇摇欲坠,在那么几个瞬间产生了明显的意动。
“你回来了。按照约定,我去解开她身上的银针。”
柳寻芹说着朝越长歌来时的方向走去,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一句“你回来了”不知为何让越长歌心中微暖。
这句话的语气说得好像她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个平常的一天一样。
她笑了笑,跟上去,“走吧。”
柳寻芹一进室内,就闻到了浓郁的酒气。她回过眸瞥了越长歌一眼:“你怎么总是喜欢喝这种让头脑不清醒的东西。”
越长歌无辜地指了指睡着的莲思柔,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她的身子怎么样了。”
柳寻芹弯下腰,她在探莲思柔的脉息时随口问道:“你很担心她吗?”
“哪有的事。”越长歌轻声道。
柳寻芹没说话,挑了下眉,刚才分明感觉到了师妹的一瞬紧张。只不过这脉把着把着,到底又让她把眉梢蹙起。莲思柔的手冰得像死人,脉搏几乎微不可闻,空气里还有浅淡的血腥气。
“看起来,”柳寻芹道:“不怎么样呢。没见过身子底比云舒尘还差的,今天倒是见到了……此等修为,这几根银针竟然都受不住。”
“医仙大人又要救苦救难了吗。”越长歌弯起眼睛。
“你不想救吗?也是,她伤了你徒弟。那走。”
“古话说得好,”越长歌连忙把这个脾气古怪的祖宗拦下来,亲热招呼道:“来都来了。师姐。何况要是这小丫头一个翘辫子了,人家若是问起那三根银针,还以为凶手是你。这影响多不好。”
柳寻芹:“是吗?”
她一副思量的模样,最后却道:“那你欠我一个人情。”
越长歌险些被她呛了一口:“胡闹。要欠也是莲思柔欠你的。本座和这个女人有关系吗?”
“嗯。”
柳寻芹低着头,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她已经开始施针了,她的手法并不温柔但很精准,因为专注下一句话说得缓慢了些:“……不错的回答。”
“可是,”柳寻芹的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已经收拢了三根细如毫毛的尖针,她又慢慢讲道:“我懒得隔着山远水远地来差遣她,所以只好让你欠着了。”
听听,这个女人嘴里蹦不出几句人话。越长歌凝眸瞪了她一眼。
柳寻芹先后取出了她体内银针,随后又将她的内伤调理了一下。粗略来看,莲思柔的伤势曾经很重,还被她自个拖着挥霍了很长一段时间,糟蹋到现在几乎只剩下一个空壳。
她隔着一层灵力轻抚上莲思柔裂纹密布的丹田:“这里之前受过致命伤。”
她拖得太久,似乎没什么求生的意志,运气尚好活了下来,辗转至如今。
越长歌坐在了她身旁,看着柳寻芹掌心中的淡色光芒忽明忽暗,师姐闭着眼,模样甚是娴静。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传来了一声鸟鸣。
耳畔突然响起:“仁至义尽。可以走了。”
“这么快?”
柳寻芹摇摇头,“不一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这体质不温养个十年八年,一时也很难完全修复。”
很多天后,黄钟峰上收到了一封信笺。
据合欢宗的来使表示,这封信是她们前任宗主发来的。彼时大师姐正一头雾水,众所周知,毕竟合欢宗前任宗主不是早就与世长辞了吗。后来问清楚了才知道,这里的“前任宗主”是指莲思柔。
越长歌与柳寻芹折返后一日,合欢宗起了一场滔天的大火,相当蹊跷。
大师姐将信从黄钟峰递到了灵素峰,告诉越长歌:“师尊,那个听你弹曲子的女人好像去世了。”
越长歌彼时正在构思话本子,闻言反应了半晌:“什么?”
她拆开那信笺,里头只有两个字:谢谢。
那一晚上,越长歌总是在回想莲思柔那天的故事。
一个小姑娘在流落街头,衣不蔽体时,遇到了她生命中的贵人。那个女人将她收为养女。她曾经在她身旁有过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莲思柔讲这个故事时,正依靠在她怀里,活像个年幼的妹妹。她挑挑拣拣着说了一些趣事,而后自己边咳血边轻笑着,问越长歌讲得怎么样。
隐晦的,兴许没那么好的,不知道是刻意遗忘还是难以启齿,总之一字未提。
如若不是在合欢宗听了个墙角,兴许越长歌不会如此浮想联翩的。
她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动了笔,将自己揉入文字仔细揣测时,心底的某处隐约抽疼了一下。
也许有很多爱在活着的时候注定不能笑泯恩仇,但死后却眷恋着一个相拥。
而人的生命中许多过客,你是你,我是我,浓墨重彩一碰间,爱恨情仇悉数湮灭,自此往来不复相见。
越长歌撑起笔杆子想,假如自个再在柳寻芹身旁蹉跎个几百年,捱到师姐飞升的那一日前€€€€
也不能说出口的话,会觉得痛惜么?
她分明地感觉到了一种遗憾。
微润的笔尖到底未曾写下去,而是荡在清水里,轻轻扫了扫,把浓墨洗干净。
她笔锋一转,舔过唇角,这种微凉又柔软的触感,很像自己在意乱情迷之时,但实际上是清清明明之时,朝柳寻芹无意讨到的吻。
怎么不会遗憾呢?
毕竟花了六百年才勉强从过客驻扎成常客。
当朋友当师妹当共事长老都挺容易的,越长歌总是当得游刃有余。
可是从这些……到她以为的那种感情,似乎横亘着天险。
柳寻芹对她的态度几乎五百年没变,只在最近出现了一些更小的波澜,荡了几阵之后,又回归于平平整整。
“想什么这么出神。”
笔尖被拿了下来,和那个吻撤得一模一样。
越长歌正发怔前,眼前猝不及防对上她心中的脸。
这会儿两人在药阁。一如既往地,柳寻芹在摆弄她的丹药,而越长歌抽出点空子写话本。
离去合欢宗一行已经过去了许久,在那里具体的细节事情柳寻芹没问,一句话也没问。而在之前的那个吻,师姐也像是如往常的打闹一样,冷淡了她几日后,便彻底翻篇,此后似乎不打算再提起。
生活似乎又回归了日常。
柳寻芹依旧是一副淡着的神色。屋外斜阳射进来,照在她脸上,眼瞳里,仿佛也因此带上了温度,像日复一日的丹火在精美的炉中跳跃。
这一日,越长歌看着她的脸,心中一动,喉咙微紧。她突然说:“柳柳,我€€€€”
“怎么?”
她瞥来一眼,其实也只是寻寻常常的一眼。
可能是太寻常了,让越长歌一时没了力气往下讲。
六百年前没喜欢上的人,六百年后就能喜欢上了不成?
沉默良久,她翘起眼角,轻轻笑了笑,又一股子烟视媚行的味道。恐怕没几个人相信从这种长相的女人嘴里会试图真诚地说出“一辈子”这三个字来。
“没怎么。”越长歌笑着说,“我啊,就想叫叫你。”
她挪开了视线。
越长歌轻松了些许,柳寻芹的眼神太过澄明,自己那些心思仿佛要立马被她看穿。
傍晚明无忧哭丧着脸,一路跑来请走了她家师尊,很难不相信这个小崽子是不是又在炼丹上出了什么幺蛾子。
越长歌则抽空回了黄钟峰一趟。
黄钟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