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妹像是被春雨淋过的笋子,在受到注视以后目光一亮,精神头顿时上来了,咻咻地往上窜了一截。
哪怕她那时比我矮一点,又站在最后面,也要踮起脚尖显得自己突出。于是身体没了重心,两只手只好摁在我肩上。
我忍住想要把她拽下来的冲动,因为前辈还在看着我们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前辈问道。
“越长歌。”
“哪三个字?”
“这……”
她微微蹙眉,左右想了想,有些无言地咬着下唇。如是纠结了一小阵子,默默放下了脚尖,又灵光一闪般倏地摁着我窜上去,露出一个笑容:“越长歌的越,越长歌的长,越长歌的歌!”
我不知道她的高兴从何而来,后来逐渐明白了,她是一个有人搭理她就会开得很灿烂的家伙,不管对面那人是长辈同辈晚辈€€€€对此一视同仁。
而我以前不喜欢搭理她,所以她在我身旁过得很不高兴。
黑笔批曰:明知故犯
红笔批曰:
红笔落了滴朱砂墨,没有写字。
86
第87章
前辈笑道:“这丫头真可爱,年纪看着最小,但却半点不怯场。说起来你们也是一样的,没必要因为我年纪大辈分高,就绷着张脸太过严肃。难不成私底下也是这个模样吗?就照平常的样子好了。我先交代一下自个的家底,如你们所见,我是诸位师尊的师姐,姓师名念绮,年轻时主修符€€,后来剑符双修……”
师念绮的名字很耳熟,听闻她自学艺起,画出来的符便无一失效过。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成绩,天赋惊人,称得上是第一手。
倘若强行比拟,也许同我的太祖母柳知意之于医修界的地位有些近似。
不过哪怕横向对比,师念绮也不如她老人家,毕竟她要年轻许多。二来,修习符€€者门徒甚少,向来是一个小众的分支,几乎没有成型的流派,而医修这一行有多个势力不小的药宗,想要力争上游显然是后者更不容易。
我当时曾这么想过,心中竟也有一丝年少心性的骄傲在,以后再想一想,横竖也不是自己的成就,不晓得在骄傲些什么。
说起柳知意,曾经我在她身旁有过一段温和平静的时光,是很亲近的。她觉得那些年老的后辈不靠谱,于是在新一辈里面挑中了我,私下赠给了我他们趋之若鹜的亲笔手稿,并寄望于我以后能振兴药王府。
世事却无常。我没有办好这件事,反而与她亲手创办的药王府彻底割席。
而她已不在。
思念这个词太重,光想着又太浅薄。我只是在这一刻,听着师念绮说话时却不合时宜地走了神,在些许骄傲的情绪稍微黯下来以后,偶尔念起她。
“啊……”身旁有人发出一声短促而惊喜的叫唤,我的思绪被她打断。
师前辈刚才随手捏出来的一个符咒在空中燃烧,在火焰烧到底的时候,倏地爆发出一阵光晕,虚空中裂隙破开,钻出一股水流,扑通掉落在地面。
这是最为基础的引水咒。只要手上拿捏着符文,哪怕不是水灵根修士,也能通过口诀驭动一些固定的术法。
我因为这点小动静看过去,暂时忘了心中涌起的一丝感怀。
火花一瞬。
我瞧着那星点的火在她眸中绽开,而她的笑颜比火光更明媚。
“好漂亮,像是水做的烟花。”
这只是最为简洁朴素的术法,却能引得这家伙这么惊喜。她合拢掌心,小幅度地拍着,继续新鲜地瞧着周遭的一切。
第一堂课其实还好,主要是去看个热闹。兴许也是师前辈不想在头一次见面时就彻底打消我们对于符咒的兴趣。
放课时,我瞧见一只影子掠了出去。身上的毛茸衣裳随着她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她的方向相当精准€€€€赶去吃饭。
那架势活像是饿牢里放出来的。
我那时还未曾辟谷,也会去跟着她们一起,但也从未这么紧急过。云舒尘也不急,她做很多事都是从容得体的模样,哪怕饿极了也不会失掉太多礼貌。
我与云舒尘在后面慢慢走着去。云舒尘看着越长歌的背影笑了笑,与我闲谈道:“不觉得很纯粹么?和她的灵根一样。”
我不喜欢她这样的人,或者说,我与她不是同道的人。
但我也许从未真正厌恶过她,与云舒尘并肩行着,看着那个跑着的背影。不知为何,在这一瞬这种念头尤为明显。
太初境的饮食很清淡,主要是大部分资金用来维持新立的宗门运转,还得买经文道法一类的书籍,书籍并不便宜。所以没有留下多少预算在一日三餐上。
桌上只随意炒了几样小菜,一大碗汤,煮好的米面。有时候是师尊弄的,有时候是师娘弄的,有时候甚至是留下空闲的大师兄做的。我不会做饭,有一次他见我闲着,便喊我去帮忙。只帮过一次,也许是确实不合适,此后再没有人让我进过厨房。
山上的日子清淡绵长,和菜色一样。
我本以为越长歌是个挑剔的,毕竟自她那天报出来的菜名就可以窥得一二€€€€她应该是从小吃遍了山珍海味。这种粗茶淡饭实在委屈。
结果她还是对于碗中的粮食拥有着极大的激情,只要是热的熟的,就都不挑剔。她总是喜欢将每样门门样样的小菜都夹上一些,合着米饭拌碎一起咽下去,仿佛这样吃很香似的。
吃东西也堵不住那张小嘴。她在椅子下轻轻地晃着腿,一面在等着添饭的间隙,一面不断地寻人讲话。
曾经我们师门的饭桌上一直是温馨又平淡的,没人总是滔滔不绝地聊天。越长歌像是红尘中捡回来的一个火折子,将人间烟火的味道烧得旺了一些。
对于那些稚言稚语,师尊师娘总是笑笑,然后给她再夹点什么。也许长辈们都会怜爱更像“孩子”的晚辈。
用完饭后,我们通常会将这点儿闲暇时光用来打坐修行€€€€就在春秋殿主殿之中。
我闭目冥思时,却总是因为她而皱眉,颈边有温热的呼吸传来,像是有只什么东西探过来嗅嗅闻闻一样,好像在观察我。
停了许久,温煦的呼吸消失了。
她观察了一阵子以后,又去观察同样端坐得像一颗石头似的师尊,还有她身旁不动如山的同门,左看右看,似乎很是疑惑。
“盘腿坐好。”
师尊的声音在提醒她
稍微抬眸,在眼睫毛的缝隙之中,便看见她又凑近去看云舒尘。
她露出一个笑,这隐秘的神情,好像是在伺机而动,倘若云舒尘睁眼,她就正好可以做个鬼脸吓唬她一样。
而她全然不知她的云师姐已经清楚得分分明明,娴静的脸上写满无奈,还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挺直腰板往后仰了些许,不睁眼大概只是不想参与这种幼稚的把戏。
“越长歌。”师尊的声音威严了些许,终于将她唤直了腰板。
师尊又提醒道:“坐好,不得胡乱动弹。你是第一次修炼,尝试静心,按照赠你的书籍里‘引气入体’的法门来修习。”
师尊怕是大意了,他完全不知道他捡来的好徒弟大字不识一个。送给她的书我无意间瞥见过,都是一些较为简易入门的修行之法,可惜她看不懂也没什么兴趣,是以还好端端地放在原处,恐怕如今一个字也未曾领会进去。
我在此时重新闭上眼,黑暗合拢了她的容颜。
但大抵能猜测出,她是虚虚拢着眼睫毛,学着我们的样子枯坐于此地。时不时睁开一只左眼,往左右一瞥,在直直对上师尊的视线以后又吓得立马闭紧。
毕竟师尊在问:“你知道怎么引气入体吗。”
“不会呀。”
“为师给你的书,看了否?”
“看不懂呀。”声音细柔软糯,还带点委屈。
师尊无奈,只得单独把她揪出来一阵传授。我听见身旁€€€€€€€€的声响起来,脚步声远去,没过多时,又传来一阵衣料摩挲之声,她重新坐了回来。
水灵根的涟漪自我身旁渐渐荡开。
如师尊所言一样,哪怕那时的我修为微末,亦能感觉到她的澄澈与精纯。
再细细感受时,一股子舒畅的气息顿时拂向了我自身。像是突然觉得干渴了许久,然而天降下甘霖,五脏六腑皆被滋润。
这是什么?
我诧异地睁开眼,循着这股子舒适的源头看向越长歌。
由于她在修行时同我坐得极为相近,灵力波动多少也惊扰到了我。
两股灵力相交之时,无意中引发了共鸣。
亦或是说,她单方面滋润了我的。
我修行的进度也在这种莫名的帮助中快了一截,指尖轻轻一颤,宛若春风拂过,温热而润泽地淌遍全身,仿佛将整个人包裹起来一样。
“徒儿。”头顶上传来师尊的声音。
我听得他道:“你们俩灵根相益,又都相当精纯敏锐,坐在一处,住在一处都是最有益的。百利而无一害。日后可以试着多相处。”
其实我从未在修行上争过快,从小便是静心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这样突破境界时会更为衡稳€€€€算是我那些个长辈们为数不多的几句还算有益的教导。
师尊这样说,虽是为了我好,但不知为何,心中却起了一些芥蒂。
这是一种足以让人上瘾的感受,再共鸣愈发强烈时颇觉灵台空明,飘然欲仙,也许没有哪个木灵根修士会拒绝如此精纯之水……但也正是介意会在修行时逐渐依赖于她,我微微捏紧手指,将灵力收拢于身,克制地将水灵根的涟漪挡在身外。
“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白拿人家的好处,也不需要依靠别人才能在枯燥的修行中坚持得久一些。
凡事有求于人,诸行受制于人。
那种舒适抽离了出去,周身的灵力缓缓流淌,不如方才那般激昂。
师尊愣了半晌,摇了摇头,像是在拿我没办法:“你是在和她较劲,还是在和自己较劲?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为师实在看得胡涂。”
我垂下眼睫,全然不理会周遭变化,一心一意地进入恒常的修行。
光阴从殿内打转。
时而觉出脸上有些阳光久晒的温热。
时而物我两忘,不知道身归何方。
浮沉之中。
我的怀中压来一重物,猝然一抖,灵力全部归拢于丹田。
我睁开眼来,正是相当警觉之时,向下望去€€€€
她打坐时睡着了,嘴唇微微张着,很香地拿我做了个垫子。几缕乌黑的发梢压在我肩头,因为比较柔软妖娆地缠着几个旋儿。
偏生人是睡着了,浑身灵力运转却并未打止,还在慢悠悠地修着仙。
……这是怎么做到的?
隔得太近了,我无法寻出空隙来抵御她的灵力,而周遭皆被同门坐满,想挪个位子也很难。
熟悉的淌遍四肢百骸的温热重新涌入,只能被迫载着一同修行。
行文至此,黑笔特划一线,指向批注:无人能抗拒本座的魅力
红笔批曰:一问三不知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