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起身落地,走到了窗前。伸手将书阁之中唯一还算敞亮的木窗合上,只稍微一动,又有腐朽的霉味传来。
柳青青的面前陷入一片昏暗。
“时辰到了。”
柳寻芹道:“去赴约。”
柳青青现在心里还完全没个底,而这时柳寻芹却已经推门离开了她们二人待了几日的地方,她负手很快地从柳青青面前穿行而过。
柳青青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您已经知道了,答案是什么?其实这几日没找出来我还有点不甘,因而想听……”
“我说对便一定可行吗。如若说我也不知道?”
柳寻芹打开书阁的门,清新的空气一下子灌了满面:“我不是你的师尊,你也没必要听我的。”
柳青青诧异地顿住脚步,只见面前的青衫少女一回眸,“但这次解蛊,我希望你去解开它。”
“为什么?”柳青青蹙眉。
柳寻芹淡淡道:“没有为什么。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不是人情不人情的事,我自知没法和您比。如此也放得了心么?”
柳青青一把站定:“我不会,去不了。”
而医仙大人也缓步下来,首肯道:“承认自己不会,不错的质量。总比不会装会来得强。”她最终站定,淡淡地笑了一下:“我门下余留的几个弟子,有时候总是喜欢糊弄我,可能是为了少挨点骂吧。”
这是柳寻芹这几日第一次与柳青青闲谈,却不合时宜地发生在最为紧迫的最后一日。
“无需拿你自己同我作比较。何况光论蛊毒,你甚至用得比我多。”柳寻芹道:“何况这天下万物,有结便有解。”
“何谓……?”
“正如这阴阳一般,总是相伴相随,二者同归于一体。不必妄自菲薄,尽力去试。”
“也许有解,但这一时之间不能……”柳青青抿了下唇,慢慢停住前半句话。
因为柳寻芹的目光在看着她,平静而笃定:“可好?”
她最终完全咽了声,无可奈何道:“好。”
罗芳裘这几日过得并不算安生,因为她绑回来了一位祖宗。
该祖宗时不时拿眷念的目光打量罗芳裘室内的一些值钱对象,时不时像个使唤丫鬟一样吩咐她去拿点心美酒佳肴。总之半点没有要死了的觉悟。
光论这两点其实还好,总归不会把人吃穷了去。但该祖宗还有几个不良习性,就是爱哼歌吵人,爱说话扰人。除此之外,便是用着那对游离的凤眸百般欣赏地往自个脸上瞅,跟看个好看的对象一样,仿佛在悠哉悠哉地赏花。
这种贪财好色又摆烂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好喜欢的?所谓轻浮又漂亮的脸孔……就那么值得瞩目吗。
罗芳裘被扰得不耐烦时,不止一次萌生出想毁了这张脸的冲动,每次刀尖抵在她脸上又顿时索然无味,这种报复手段实在是太无趣了些,她都有些不屑于去做€€€€又不是在宫斗争宠,最后只得作罢。
“今日是最后一日。要么死,要么回去成你的亲。”罗芳裘在一旁道:“感觉如何?”
越长歌挑起眉梢,她嘴里叼着张牌,闻言一眼斜飞过去,显得泼辣又妩媚:“少废话,你不会出牌就跟着老娘学,会不会打?”
罗芳裘冷下脸来,不情不愿地丢了一张红签子出去。
“哎哟,我又胡了。给钱给钱。”那个女人笑得千娇百媚,“跟姐姐玩儿有趣吧?再来一局,嗯?”
罗芳裘刚欲开口,却感知到窗外一阵熟悉的气息袭来。
她当即神色一变,袖口朝着门外飞去。
房门大敞来。
本以为能看到柳寻芹,九州岛那位高傲的第一医仙,没成想€€€€
来人却是柳青青。
年轻的少女紧抿着唇线,因为略微的紧绷显得脸颊少了几分少年人应该有的青涩。
罗芳裘道:“怎么?我知道医仙在附近。今日是最后一日,莫非她是害怕堕了自己的名声,不愿意现身,故而派你来应付我?”
柳青青被她凌厉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窒,下意识攥紧了手:“我……”
空中传来一句空灵飘渺的传音,是柳寻芹平静的声音:“今日她来解蛊。”
“她?”罗芳裘笑了:“在蛊毒一道上,她什么本事不是我教的?你派一个小辈来掺合我们二人之间的事,这样有意思吗?”
柳青青定了定神:“光说无用,一试便知。”也只挺拔了一句而已,后一句便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她下意识盯着了越长歌:“越长歌……师尊,你……你信我吗。”
越长歌双眸眯起,似乎在打量柳寻芹的位置。看过一圈以后并无发现,只得失望地收了回来,她的眉梢却放平,笑容扬起:“柳柳都同意了,本座有什么好推辞的呢?”
罗芳裘轻蔑道:“既然你愿意上前来试试,那便试罢了,横竖死掉的也不是我的命。好自为之。先说说你的看法?”
光论看法,自然是得先从种类的推断上来。得益于之前柳寻芹的提问,柳青青一个字也没敢忘记,她的记性也很好,只是偶尔紧张才打个顿,但讲着讲着,却渐渐熟稔且流畅起来€€€€毕竟的确是她自己思考的结果,谈不上死记硬背。
罗芳裘听着听着,神色稍有松动:“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柳青青蹙眉:“你……你看不起我?我从书上看来的。”
“短短几日之内,你能学多少?”并不是罗芳裘看不起她,只是这实在有些荒谬,堪称平地起高楼。
“这几日我读完《百花经》《诡道》《蛊义》《五毒经》……刚才所述,分别标在第二十八页第三段、第一百三十六页第四段,书首页之引言,最后一页的末尾。”柳青青被她疑惑的态度刺得心中一痛,反而升起一种不愿意让人看轻的闷气来,她压低眉梢,语速极快地报出了一串儿位置,标得跟菜名似的。
越长歌在罗芳裘身后支着下巴,赞叹一声,以前未曾在课业上教习过逆徒,虽然知道她是个比较机灵的,倒不知这小崽子记性如此优越,面前的小小柳,和那个蹲在草丛里哭泣的脆弱少女……以及往日用鼻孔看人的叛逆小丫头渐渐重合起来,倒生出了一种新奇感。
不过师姐为何不露面呢?
越长歌正思索时,只觉得尾指上动了动,她低头看,那里缠上了一根蜿蜒的细藤,还在像小蛇一样缓缓地流动。
越长歌微微一笑,将手抬起来,在藤蔓枝节处亲了一口。
待她的吻离开时,一枝细小的花苞从上面鼓起来,颤颤巍巍地开了一朵娟秀的小白花。
117
第118章
罗芳裘终于挑起了眉梢,看柳青青的目光复杂了很多。
她打量她片刻,眸光中闪过一丝兴趣:“是吗?都是你自己找来的书吗?”
“是。”柳青青蹙眉。
罗芳裘笑了笑:“不错。”她轻叹一口气:“只可惜你年纪太轻,哪怕知晓原理,经验却不足,恐怕还解不了这蛊毒。柳寻芹人呢?我特地是来等她的。”
柳青青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眼里依旧空无一物,没有把自己放在眼中。兴许以前还会疾言厉色,现在索性是装都不装了,在柳寻芹面前,只剩下无所谓的温和与敷衍。自己前些阵子一再阻挠她的好事,本以为此次见面会被责骂羞辱,种种言语她心中皆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唯独不曾想到,是漠视。
是“从不曾看见”。
年纪轻是她的错吗?一股无名之火在心中闷烧着,冒着咕噜噜的泡。柳青青心中升起一个莫名的念头,又伴随着一种少年意气的豪情,不合时宜地妄想着,假如自己再早生一些……假如、假如再多六百年的阅历呢?
她也许不能超过如今的医仙,但也未必屈居了多少!
凭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嘴唇动了动,说:“罗芳裘,不用医仙动手,我可以解开这蛊。”
待回过神,她发觉自己已经走上前去,手掌都搭在了越长歌的背上。仿佛触摸到了一块火炭似的,柳青青迟疑地一缩手,心中彭彭跳了两下:不好,刚才实在是冲动了,这连药草都没有配齐,我能靠什么解蛊?
“好。既然你有志于此。”罗芳裘在一旁淡淡道:“我今日且看看,你能搅出什么名堂来。”
柳青青强装镇定,没有动弹。
越长歌翩然回首,冲她微微笑了笑:“加油~本座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哦。”仿佛浑然没有把死生之事挂在心上。
看着她那不着调的模样,柳青青勉强劝着自己轻松一些。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熟呢?可能就是像她家师尊那样遇上什么事都该吃吃该喝喝,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松弛感……这点柳青青就没修炼到家过。
“不会就喊她过来,愣着做甚?”罗芳裘在一旁不耐道。
勇于承认自己不会,是一种不错的质量。脑中混乱之时,莫名灌入柳医仙的话。柳青青的手指在发颤,似乎是在犹豫着,该回去还是该继续。尤其是罗芳裘还在一旁催促着,让她有这么一瞬想着€€€€算了吧。她的手指当真蜷缩了一下,但是脑海中又不知不觉想到了那一句:有结便有解。
下一刻涌上来的是强烈的不甘。
她能感觉到自己离那个答案只差一步。如果差得太远,则根本不会有这种澎湃的感情……她已经为此几日不休不眠了。就差临门一脚,到底是哪里想不通?草药她从种类和分量上都仔细比对过了,每一味药都用得恰如其分,只是……只是如果用得太浅治不了这蛊毒,用得太多越长歌会率先被毒死€€€€毕竟克这毒蛊的也是一等一的致命毒草。
毒蛊与克物相伴相生。不太可能拿别的来替代。
可恶,怎么治都会死……
这是一个死结,何来这样的解法?
柳青青额边冷汗顿生。
医仙说也不必用针……她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之前也否决了草药,那么还能用什么?
灵台正混乱一片,因为杂乱无章地将所学的知识都倒了出来。在里面徒劳地翻找着,咀嚼着,而正当她六神无主之时,一道空灵的声音从整个识海中响起。
“你要学会冷静,无论何时。”
“排除了一切,也许剩下的就是可行的。”
那声音沉稳平静,又带着少女的清脆,一听就是柳长老。
柳寻芹微微垂下眼睫,耳旁逐渐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什么风声鸟声,越长歌和罗芳裘说话的声音,甚至柳寻芹的声音,她都听得不那么分明了。
正如这阴阳一般,总是相伴相随,二者同归于一体……她又想起医仙临行前的话,眼前仿佛出现了太极八卦的图像,正在她眼前快速地旋转着。
白黑两立,互为相对,像是两种对抗的阵营,又在不断地进行转化。最终它们碰撞混合在一起,仿佛成了一片灰色,与背景一样暗淡下来,重新归于虚无。
柳青青猛地睁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对罗芳裘道:“可以用铃铛吗。”
沉默片刻。
一个银白色的物什随意地抛了过去。罗芳裘:“看在你修为浅薄的份上。”
柳青青一把接住,将灵力灌入其中,尝试着摇动起来,仔细观察着越长歌的神色。
她这样小心翼翼地探索约莫又花了两个时辰,实在慢得很,但期间罗芳裘却再也没有催促过。
直到终于勉强试探出了蛊虫的控制方法,柳青青闭上双眼,催动铃铛,让它们聆音分成两边,如同阴阳两极。
久为法器压制的蛊虫,已经很久只能眼馋而不能体会到新鲜血肉的美味了,想必……饿坏了?
古书上可说过也是会同类相食,毕竟蛊也大多是在凶残的搏杀中养出来的。
柳青青将眉梢放平,宛如开始排兵布阵一般,将它们一分为二,直到两股力量相对,她才轻轻催动法器,在越长歌体内一个小小的角落,开启了一场短兵相接的自相残杀。
越长歌的脸色骤然苍白起来,她眉梢微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很快这种心底发毛的异样感随即散去,随着柳青青手上一阵又一阵小声地摇铃,嘴里还默念着什么,她却再未感觉到疼痛。
铃铛最后倏地一声,带着脆响坠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