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澜好像现在才意识到,对方说的“让一下”是什么意思。
他脸一下子红了,但目光依然落在褚妄脸上,抿了抿唇,才恋恋不舍地说了句“抱歉”。
“不过你可以跟他说说话,植物人也是会对外界有感知的。”他忽然想起这句话,是他刚来的时候听见的。
只是那时候他不需要考虑这个,因为他一抬头就能看到褚妄。
可现在褚妄突然就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
郁澜眨眨眼,看着床上躺着的男人,还是没忍住,贴在他耳边,叫了一声:“褚妄。”
怎么可以昨天说完那样的话,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呢?
他的声音很轻,贴得又近,别人都听不见。
郁澜说:“……我昨天其实也不是想要拒绝你。”
像是在跟自己赌气,又仿佛只是在赌褚妄能不能听到他的话:“你要是能听得到我现在说的话……那等你能开口了,我就告诉你答案。”
郁澜说完,才动作很慢地站起来,准备往外面走。
然而他还没完全起身,忽然感到手上一点很轻地阻力€€€€
一旁的管家和医生都发出一声惊呼。
躺在床上的褚妄依然闭着眼,可不知是不是被握了太久,郁澜想要起身抽手的时候,对方的小指像是不愿包裹住它的温暖离开一样,微微弯起来,勾住了郁澜的手指。
他顿时动也不敢动。
在不远处的席筠看见这一幕,也忍不住用手掌捂住了微张的嘴唇。
其实植物人的力道很小,都不需要用到挣脱两个字,只要郁澜想,甩一甩手,就可以轻松脱身。
但现在医生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画面,顿了两秒后说:“算了,郁先生,您……您就这样的姿势,也行,也行。”
郁澜大脑也空白了几秒,才愣愣地笨拙地点了点头。
郁澜大概看得懂屋里床旁的仪器,但整个人还愣着,所有的注意力都只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真正被褚妄牵住,跟那次隔着朱砂的触碰,又完全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说的话真的被褚妄听到了,对方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可他当时六神无主,几乎是没有思考地就那么说了。
席筠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看着他难过的表情,轻声叫他:“小郁。”
郁澜这才如梦初醒地一回头,勉强扯了扯嘴唇:“阿姨。”
“你别太担心。”说来奇怪,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表情失落得太明显,席筠现在是安慰他的那个人,“不管褚妄状况如何……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郁澜现在什么乖巧都装不出来,只能恍惚地点了点头。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甚至在想,如果昨天自己不去异想天开拍这枚珠子,至少褚妄不会突然消失?
可是也不对,明明他能看到褚妄已经算是作了弊,而按照他本来的计划,现在褚家人对他这么好,他早就已经达成了目的。
但是。但是。
郁澜垂下眼,也很轻地勾住了褚妄的手指。
人的本质就是贪得无厌。
他已经实现了最开始的愿望。
原本褚妄是谁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符号,他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反派,只想着时间一到赶紧跑路。
可他现在只觉得惶恐,那些想法在此刻都变得很淡。
郁澜忽然感到头晕目眩。
他眼前那一串的仪器变得模糊,心电监护的滴滴声也变得遥远。
他像是站得很累了,于是很慢很慢地蹲下来,蹲在褚妄面前。
头轻轻抵在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指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郁澜闭着眼睛,听到医生说了一句“好了”。
他倏地站起身,动作快得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不过在场的大家好像也都表示理解,因此只是对他了然地笑了笑。
大概是医生的表情还算轻松,郁澜的心也涌起一点希冀,他抬起眼,又小心又忍不住地问:“是……有什么变化吗?”
医生大概也很感慨,像是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才对他们说:“情况……的确有好转。”
“不知道是不是郁先生这段时间陪伴的原因,”毕竟医生的学识让他一直对迷信冲喜这种事保持着怀疑态度,因此他一直认为是家属陪伴的缘故,“从褚先生之前的体征看,无论呼吸还是心率都比较低,而现在明显比之前升高了一些,而刚才的提示是因为氧饱和度的变化导致,但这方面您不用担心,只要保持吸氧就好了。”
医生后面又说了一堆更专业的词汇,郁澜勉强听懂了:“所以说,他是能……醒来?”
原来这枚珠子是让他提前醒来的工具,所以褚妄的灵魂才会突然消失?
“具体什么时候不好说,但希望的确比之前大了不少。”医生说,“如果他的身体状况一直维持的话,也许就在这两天也说不定。”
这句话一落下,连席筠也僵住了。
她原本镇定了许久的眼眶也一瞬间蓄满泪水,话也说不出,只看着对方不住地点头。
等医生做完检查,等无关的人都离开房间,卧室里只剩下他和席筠。
席筠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无声地哭过一场,但依然维持着得体大方的仪态。
郁澜则看上去还没从巨大的震惊里反应过来。
刚才有一段时间他为了配合医生还是松开了褚妄的手指,但很快又走了回来,重新握上他的手,然后又茫然地看了一圈四周。
“小郁,”席筠看上去冷静,但能说出的话也说了不止一遍,“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
“我没有做什么,阿姨。”郁澜低下头,“我也很希望他能醒过来。”
他没有用平日跟席筠说话的口吻,显得有些迟滞,声音也沉下去几分。
“医生说能快点醒来。”郁澜触摸着褚妄的手指,“也不知道是多久。”
如果这次的征兆不是珠子带来的,而是还要等一个月……
那这一个月自己是不是就见不到褚妄了?
席筠不知道郁澜在想什么,只是表情看上去还有些茫然。
“小郁,”她叹了一口气说,“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你在我们这里过得好不好……”
“我这两天也一直在反思,”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都很真诚,“不确定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要的。”
“我作为母亲我也自私,所以一直避而不谈,觉得只要对你再好一点,你应该也会喜欢我们这里。”
“今天听到褚妄真的有好转,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高兴,但我一想到你……”
“我一边想要留住你,一边又觉得,我不能再捂住耳朵了。”
郁澜终于回过神,看过来。
他想起之前席筠聊过类似的话题,不过当时席筠阴晦地说,还是希望他可以留得久一点,比如一年,再做打算。
“小郁,如果你想离开的话,阿姨不会拦着你,你也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我们能做到的,都可以满足。”
席筠说。
“刚才那一刻我也想明白了,褚妄的确是我的希望,但你越陪着我们,我也越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席筠声音还是有点哽咽,“我也看得出你对他不是全无感情,我……”
她险些没控制住情绪,脑海里还是不自觉地浮现起她回家时看到的一幕。
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和自己毫无知觉的孩子轻轻抱着,好像能给与彼此力量。
“所以,我既想让你们更好,就更想尊重你们。”她最后道。
“从此以后你是个独立的孩子,你可以拒绝任何人,包括我们。”她说。
郁澜这一次却怔了好久好久。
久到席筠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还有些担忧地看过来。
“小郁?”她问。
卧室里很安静,没有人回答。
她正想着,却看到坐在床旁的郁澜,忽然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来。
郁澜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
他自以为找到了应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方法,自以为可以刀枪不入地行走着,他聪明所以不至于饿死自己,他也尖锐所以不至于让别人伤害到自己。
在最关心他的刘阿姨过世后,郁澜觉得自己事事为自己考虑的处事原则并没有错,他从此不怎么吃亏,想发疯就发疯,想高兴就高兴。
因此他来到这里甚至是开心的,他也默认席筠和褚家对他来说只是类似交易的关系。
郁澜一边想,一边无声地掉眼泪。
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在因为悲伤而哭,只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席筠吓了一跳,连忙抽了两张纸走过来,很轻地替他擦了擦眼泪,问他:“怎么了?”
“我,我没事……”郁澜含混地吐字,接过纸巾草草地擦了擦眼角。
可才刚擦掉一些,就又有源源不断的泪水落下来。
席筠很心疼地看着他,眼眶也红着。
郁澜哭得声音很小,但眼泪依然汹涌,落进被子里被融化,也落上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背上。
“我不是在怪您,也不是因为你在哭,我就是,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郁澜一边哭一边解释。
是啊,为什么呢?
其实他现在过得已经很好了。
是不是他拥有了比之前太多的东西,所以一种迟来的不真实感包围了他。
他明明……要的不多。
他只想要褚妄不要把自己关进精神病院,只想要褚家人给自己一条生路,能让自己后面过得顺遂一些。
郁澜哭得更凶了。
小时候他被欺负,刘阿姨会在晚上进来抱抱他,说我们小郁澜人见人爱,那些人只是看不到你的好。
他去了新家,处处表现得乖巧完美,却还是在女主人怀孕后,在半夜听到了他们夫妻犹豫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