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与“稳重”二字唯一有关联的时候,就是现在。
通话器里。
路城山:“阿斯顿€€马丁车手,这里是控制台,向你反馈赛车状况。”
裴淞:“工程师你好,请讲。”
路城山:“目前节气门损坏,变速箱下面的半轴变形,机油滤清器的管道开裂了,马上会停止润滑发动机,你……做好随时熄火的准备。”
“它还能散热吗?”裴淞问。
路城山:“散热正常。”
裴淞:“我不能退挡了,我要保持发动机现在的转速,让它即使熄火了也能再多撑一下,后面的10公里我必须6挡全速跑完。”
这的确是唯一的解法。内燃机不像电机,电机断电之后会立刻失去动力,但内燃机不会,发动机停转之后,涡轮动力的扇叶还会最后把汽化的燃料压向气缸,用它最后的力气再次推动发动机。
既然裴淞不知道这台发动机什么时候会弃他而去,那么就让它一直保持在火力全开,这样纵然熄火,延迟的动力和惯性也能再冲一段。万一就是临到终点前的那一段呢。
路城山明白他的意思,但维持6挡全油,在这样连续急弯且爬坡的山路上,还是高海拔地区,这无疑非常危险。虽然“危险”两个字在赛车界是最没有必要强调的东西,但凡事都有一个阈值。
6挡全油,均速210码跑在盘龙古道,有一种‘无法被阎王爷追上’的安心感。
入弯时的高速漂移,为了保持发动机转速而不能松开油门,但又需要制动的力量来稳住车身的姿态,所以脚下踩着油门的时候强行拉起手刹。这一切,都是裴淞自己的决策。
他要选择相信内燃机,选择相信路城山给他的所有机械部件,选择相信赛车里的两万多个零件。
最后5公里,路城山的运输车在山脚,他在后挂车厢里,这个时候再给裴淞任何指挥都是无用,他选择带着无线电耳机,把收发器装进裤兜,用手机看直播,然后和赛会的颁奖裁判们一起坐上直升机,向山顶去。
路城山:“裴淞。”
“嗯。”裴淞应道。
路城山:“我已经离开控制台,你的轮胎磨损100%,机油寿命0%,散热管破裂,剩余3.5公里,我们终点线见。”
裴淞:“区区3.5……”
路城山笑着上了直升机,为了避免直升机噪音干扰到裴淞,他断掉了通话器。
瓦恰公路当真是一条绝美的山路,从空中向下看它,所有人都会叹服国人基建工程的伟大,如同它的名字‘盘龙古道’,一条巨龙盘伏在西部高原,它仿佛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一直去到天际线。
直升机的螺旋桨像把机关枪,机舱里几个裁判在聊裴淞的车,问到路城山,为啥直接把引擎盖掀了,路城山便解释了一下是赞助临时出问题。
裁判恍然:“哦!对,他们今天还在吵呢。”
“还在吵?”路城山有些错愕,尔后失笑。心道这些发动机厂商当真和裴淞一个样,对新能源的积怨已久。
裁判笑说:“是这么回事,那个新能源厂呢,找了个明星做代言,昨晚那明星出席一个什么活动,在采访里聊到了油车和电车的话题。明星肯定是维护自己的业务,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用力过猛,把油车说得罪大恶极,把现在的所有环境问题都归结到油车头上。”
路城山诧异:“搞这么极端?”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裁判掌心拍大腿,“你们那个赞助,他们厂,一直和新能源厂不对付,这下好了,据说是他们老总站在运营工位后面,一字一句指导他打下来的微博,发出去的,热闹了。”
是热闹了,路城山无奈一笑。
他认得他们赞助厂商的老总,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大哥,早几年路城山同他喝过酒,当时劝路城山多买劳力士,劳力士才是硬通货,是个蛮有意思的人。
正聊着,没一会儿直升机停在终点后面。一辆辆赛车冲线开上收车台,路城山从直升机下来之后,摘掉通话器,把线拢一拢揣到外套口袋,径直去赛会棚子下面看直播屏幕。
刚巧,即将冲线的是裴淞。裴淞无引擎盖的赛车辨识度极高,赛会支起的这个大鹏,用一道巨大的幕布挡开。幕布那边是解说,这边是监控。
监控里,距离线不到20米,赛车熄火了。
熄火之后依靠惯性和发动机最后的转速和余力,阿斯顿马丁最后前轮过线,成绩有效。
路城山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向终点线赶过去,他们必须尽快把裴淞的车推开,以防挡着别人。
“别下车!”路城山拍了下他车门,“在里面打方向,直接推上收车台!”
裴淞“哦”了声,他还有点后怕,整个70多公里的发卡弯山路,临到这个时候才紧张。但凡这发动机早个半分钟罢工,那他前轮都过不了线。
路城山和另外两个工作人员推着阿斯顿马丁的车屁股,车不重,三个人推比较快,裴淞控制方向,把这可怜的,没有前盖儿的赛车推上了收车台。
裴淞下车,摘头盔头套,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头路城山朝他笑,他也笑笑:“好险啊。”
路城山点头。
两个人从收车台直接跳下来,裴淞累得拿不动头盔,路城山帮他拎着,甚至到赛会的桌子那儿签名还是路城山签的。
没办法,六百多个弯道,六百多次漂移,短短70公里让拉力胎磨损到0%,可以想见这对赛车手来讲是什么样的强度。
“还好,这发动机帮我顶到终点线了。”裴淞走到休息区,拿了瓶水,举起来都费劲,路城山托着他胳膊肘。
“看看直播?延迟十分钟,听听解说怎么夸你。”
裴淞:“好啊!”
路城山便拿着手机,两人找了块石头坐下。
解说A:“来了!最后2公里!猎装阿斯顿马丁出现在镜头里!我们可以看见,他发动机舱里已经隐隐有黑烟冒出来,想必是撞击机油滤情之后,机油无法过滤,直接送进发动机……”
解说B立刻打断:“不对不对,不是不过滤,是机油已经根本不进发动机了,那是发动机完全不被润滑,在裴淞长距离的超高转速下硬生生磨出来的烟!”
解说A:“啊!确实如此,今天由于一些特殊原因,裴淞的赛车放弃了前引擎盖,但赛车手毅然决定以这样裸露发动机的形态参加比赛。”
解说B接着说:“最后20米!裴淞的发动机熄火了,能不能€€€€还在响!内燃机在没有动力的情况下还在残喘!机械动能,这就是充满力量的机械动能!”
“漂亮!前轮过线!恭喜裴淞!”
“这就是我们的行业!你要不顾一切地来到终点!朋友们,这里是帕米尔高原的瓦恰公路,明天将进入冬季封锁,这条公路是南疆最美的盘山公路!明年再见!”
转播结束。
裴淞畅快地笑了一下,向后靠在山壁:“累死我了。”
“没办法,新能源厂直接说内燃机这种喝油吐废气的东西早该淘汰,我们赞助的老总爆了粗口骂了脏话,直接被上面点名约谈。”
裴淞很随意地一摆手:“无妨,路卿给的发动机深得朕心,很猛,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熄火了还能再跑一截。”
路城山刚想调侃他,手机震了下,他滑开来看了消息,说:“赞助发微信过来了,说对不住你。”
“啧。”裴淞坐直起来,嚣张道,“你告诉他们,随便骂,不用考虑我,放开了骂,没有引擎盖算什么,下回方向盘也不要给我,我徒手拧那个转向器。”
路城山平静地看着他:“好的,我这就替你转告。”
说完关掉直播佯装点开微信就要打字,裴淞连忙扑过来按住他手:“路城山!”
第51章
结果扑得太猛, 扑过头了,直接趴在路城山大腿上。
就起不来了。
“我起不来了。”裴淞看上去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支撑力,软塌塌地趴着, “好累啊,六百多个弯, 我这辈子没连续跑过六百个弯道。”
路城山点头, 在他后背抚了抚:“这条路虽然短, 但是对车手的消耗非常大, 起来吧, 该走了,明天封山,今晚就得离开瓦恰乡。”
裴淞“嗯”了声,但不动。
“动不了了?”路城山低头问他, “背还是抱?”
“背。”裴淞说, “上回在上海赛车场,你把我从车里抱出来,论坛里那些人直接把我说成了公主,有他妈公主一连漂六百多个回头弯的吗?什么公主啊, 奥特公主吗?”
路城山噗地笑了出来。
上赛那场碰撞赛, 当时因为全机械赛车, 又加上当地的高温暑热, 裴淞在车里连车门都打不开,是路城山给打横抱了出来放进冰桶里。
其实后来路城山有看到论坛和微博里, 有不少人起哄。什么年上公主抱、这令人安心的臂力、有文吗。
前面两个路城山都能看懂, 最后那个‘有文吗’他看不太明白。不过这不重要, 路城山向来不拿网上的东西当回事。就像姜蝶有事没事的在自己旁边煽风点火,他作为当事人, 心如明镜,感情的事情,尤其同性之间的感情,它本身就是9成靠天命。
“发什么呆?”裴淞努力地抬头看他,“赶紧背,一会儿人多了。”
路城山回过神,再看看收车台那边的几个车手在合影,他将裴淞手臂捞起来环过自己脖子,裴淞爬去他背上。
由于时间紧迫,赛会的颁奖是裁判捧着奖杯,在转播字幕上打下获奖车队。坐进直升机里的时候公布了成绩,裴淞的总时长排名第二,第一名是杨春飞,对此裴淞觉得很满意,路城山也是。
没有前引擎盖的车在空气动力学上是个半残,能跑第二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赛会和车组们从瓦恰乡撤离到塔县,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塔县休整一夜,第二天有序离开新疆。运输车走陆路,剩下的人坐飞机或列车,瓦恰公路已经封山,新疆下起雪来绝非儿戏,塔克拉玛干沙漠都得束手就擒。
裴淞看过网上的照片,冷灰色的阴云之下,被大雪覆盖的白色沙丘。那时候的沙漠,没有声息,万籁俱寂,连飞鸟都不过此地。
次日早,裴淞抱着奖杯坐上返程的飞机。接下来整个十一月都是轻松的,他看向路城山,戳戳他手臂:“回去之后是不是放一礼拜假?”
“对。”路城山点头。
然后裴淞用不带一丝邪念的眼睛,直白地问他:“那按照自然规律,我们是不是该谈恋爱了?”
飞机客舱里的噪声不大也不小,前座后座都有人,他这么一句话坦荡又随意,仿佛只是在问一句‘那我们飞机落地了吃点什么’之类的问题。路城山竟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他笑了下,说:“对,是的,回去之后……”
“陪我打球吧。”裴淞把奖杯塞进前座椅背的兜里,说,“过阵子要打恩怨局了,陪我练练,你会打篮球吗?”
原本路城山想说回去之后可以找个安静的餐厅,然后看电影,或是去逛一逛车展,总之是将数量控制在两个人的活动。不料裴淞说要打球。
“会。”路城山抿了下嘴,说,“可以。”
裴淞笑笑,又问他:“不过,谈恋爱一般做什么呢?”
路城山把奖杯从他前面的椅背里拿出来,起身打开头顶的行李箱,塞进包里,坐回来说:“我也不太清楚,没经验。”
“还有你不会的事儿?”裴淞问他。
“我也是有知识盲区的。”路城山说。
话虽如此,说完这话,这位存在知识盲区的先生还是伸手,越过了座椅扶手,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先是包握着,然后说:“你这场表现很棒,决定掀掉引擎盖的决定,太帅了。”
“把你迷死了。”裴淞是开玩笑的,但路城山很认真地看着他点头。
从新疆地界飞回东南沿海,是一段相当长的航程,两个人在飞机上补了个觉,醒来后吃了点飞机餐。飞机便落地后各自回家,裴淞在机场被父母接走,路城山婉拒了他们一家人让自己搭便车的邀请,自己打车回家。
「谈恋爱该干什么。」
点击搜索。
两个昏暗的房间,两个幽幽发光的手机屏幕,两个人在搜索同一个问题,企图通过互联网找到答案。
路城山搜完叹了口气,送花看电影逛街旅行,可能不太适用于他和裴淞。
裴淞搜完也叹了口气,他把每个项目代入了自己和路城山的脸之后,都只觉得荒谬。
尤其是那个‘在摩天轮顶端接吻’,他想象了一下,然后在被窝里打了个寒颤。倒不是这画面不够浪漫,而是不适配,不适合,他和路城山都不是这个调调的人。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捧着手机沉沉睡去。
按照惯例,比赛之后车队休假,但第二天早,车队仓房在早上10点准时开门。路城山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