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霆一身整齐的黑色军装,坐在长椅上,脸色苍白,双眸黑沉。
他身边还坐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性,见到陆昂,便慌忙起身,准备向他行礼。
可宗霆却伸出手按住了她。
陆昂冷冷地看着他,手中的拐杖渐渐松开,不服输一般,把拐杖扔给了边上的侍从。
骄傲的天之骄子,怎会愿意自己在宗霆面前落任何下风。
即使他的那条机械腿此刻正啮噬着他的血肉,从关节连接处传来的疼痛让他快要掐破自己的手心,他也依然不愿意拿起那根拐杖,让宗霆看到他残废的模样。
他直直地,站在宗霆面前,盯着宗霆的脸,开口道:“你知道了。”
€€€€他并未直接说出口,可事实已心照不宣。
陆昂到现在,都仍然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可宗霆的表情,分明地,再一次向陆昂证明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陆昂心里满是恨意与痛楚,他如此憎恨宗霆,早已无法容忍对方的存在。
因此看向宗霆的目光,愈发阴鸷和冰冷。
宗霆不答,沉默地站起身向他行礼。
姿势标准,身躯笔挺,行动见并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陆昂冷笑了下:“听说你差点死在手术台上。”
宗霆仍是无言,沉着面色,眼神看向抢救室透明的落地玻璃。
倒是他身边那名女性有些生气地看了陆昂一眼,抓住宗霆袖管,似在安慰他。
陆昂扫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只是道:“她进了生命维持机,也不可能再活多久,你们确定能在把兰沉找回来之前,保住她的性命?”
他看向身旁的院长。
与此同时,宗霆的目光也落在了院长身上。
院长被夹在这两个人之间,早就紧张得后背都在冒冷汗。但好在他作为专业医生和军人心理素质过硬,外表仍然十分镇定,欠身答道:“殿下,这并非我们能够左右的事情,全看病人的求生意志是否足够顽强,生命维持机最多可以让病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多存活一周€€€€”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别的,我只想知道,你能确保她还可以活几天?”陆昂打断他。
“这……”院长征询似的看了看宗霆,面露难色,“三、三天……这是我们可以保证的时间。”
“三天,”陆昂思索片刻,“要是三天之后呢?她会死?”
院长战战兢兢:“我、我们还不能这么武断地下结论……”
陆昂心里盘算着在封锁全帝都星的情况下,他能用多快的时间找到兰沉。
他知道兰沉的身世,兰安雅已经是兰沉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他不希望让兰沉错过和兰安雅的最后一面,可他现在根本就没办法告诉兰沉这个消息!
陆昂心下一沉,又急又痛,转而想着:……可要是,兰沉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更好一些?
€€€€不,陆昂横下心,他知道没能见上自己母亲最后一面的滋味。
他自幼失怙,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将是一个多大的遗憾。
他于是冷声道:“要是维生机也没用,就把她的意识上传吧。”
€€€€意识上传,是一种很早就被开发出来的医学手段。
医院可以通过脑神经活动捕捉仪器,将停止生命体征不超过三小时内的逝者的意识数据上传,复制到数据储存中心,成为数字档案。
之后,逝者家属可以选择根据这份意识数据,为逝者建立虚拟AI模型,AI模型会具备逝者的记忆和思维模式,仍然可以与生者进行沟通对话。
这也算是一种对于生者的人道主义关怀,但在伦理学意义上,意识上传所引发的争议一直未曾平息过。
很多人认为,这一举动是侵犯了逝者的人格权益;也有人主张,具备逝者记忆和思维模式的AI模型,已经是一种类生命体,它们的存在是一种道德悖论,并不应该被大肆鼓励和宣传。
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因为家人、朋友或者爱人的逝去而痛不欲生的人,会选择将逝者的意识上传,用这个手段,来让逝者留在自己身边。
院长怔住,他被陆昂提出的这个要求惊了一下,反应了几秒,才磕磕绊绊道:“可是、可是意识上传,是一定需要直系亲属本人签名确认的,我们没办法在没有确认文件的情况下这么做……”
“国玺可以替代签名。”陆昂冷酷地说。
“可€€€€”院长还在试图挣扎。
一直沉默着的宗霆终于出声:“殿下,我反对您的意见。”
陆昂冷冷地斜眼看他:“你反对我?”
年轻的储君眯了下眼睛,又问一句:“你说你反对我?你觉得你是谁?”
……他言语之中,已尽是一个君王的压迫感。
他在质问宗霆,作为君王的臣子,用什么资格去反对他的意见。
宗霆抬眸,仿佛并不在乎陆昂的沉声威胁。
“意识上传需要兰沉自己来确认,殿下不必再过问此事,后续事宜,将由我全权处理。”
陆昂道:“哦,你能以什么身份?她是你的家属?”
宗霆脸色阴沉,黑色的双眸中像刮起风暴。他看向陆昂,看向这个高傲而冷漠的储君,眼中的怒火一寸寸点燃。
“殿下,她是兰沉的母亲,也曾是我法律意义上的母亲,我有义务在兰沉不在的时候,替他照料她。”
“那你告诉我,兰沉为什么会不在这里?”
陆昂咬牙切齿地质问。
他拖着那条机械仿生义肢,一步一步,走到宗霆面前。
两道怒气冲冲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锋,彼此都不肯退让。
陆昂死死看着宗霆,眼神是几乎要将宗霆处死的恨意:“是你,没有把他救下来,是你,把他拱手让给了别人。”
宗霆握住双拳,脸色黑到吓人。
陆昂一字一句,都似匕首,插向他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
€€€€而他,竟无法回应,无法反驳。
因为就是他,亲手,将兰沉推了出去。
可是……
难道陆昂,还能比他更有资格,站在这里诘问他吗?
宗霆想起那天他拔剑时看到的一切。
他沉沉地看向陆昂,忽然开口:“€€€€敢问殿下,爆炸发生的时候,为什么会和兰沉在那间房间?”
陆昂一下愣住。
……爆炸发生的时候。
他在和兰沉…… 他在那间社团活动室里,用那样一种方式,羞辱着兰沉。
他让兰沉穿上了朱利安的衣服,坐在靠窗的画架前,模仿他记忆中朱利安的模样画画。
他在告诉兰沉,他已经剥夺了兰沉的身份和名字,以后兰沉就只能成为他的“朱利安”,兰沉再也无需去学校上课€€€€
而他明明早已看见了,兰沉苍白的面容,和绝望看向他的双眼。
这几天里,他都刻意没有去想这件事,就好像记忆已经识别到那是一个炸弹,自动将它封存,让他免于受伤。
可现在这个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他的指尖开始发抖,突然觉得那条早已消失的腿、被碾成血肉模糊的腿,仍然在膝盖下方鲜明作痛,他痛到手发抖,心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凉意。
€€€€他都对兰沉,做了些什么?
他为什么会对兰沉说出那些话,要那样去伤害一个爱着他的人?
高光宇给他的录音里,兰沉用那样淡然的语气说着:“再过几个月啊……我可能会等不到吧。”
少年声音柔和,语气坦然:“我向你保证,再过几个月,我就一定不会再出现在陆昂面前。”
陆昂在听到录音的第一时间,就气得砸碎了一个水杯。
坐在他面前的高光宇无声地抬眸,又迅速垂下视线,什么话都没有解释。
陆昂却已经觉得自己听懂了一切。
听完录音后他简直要气疯了。
明明不久之前,他还那么快乐地把自己的奖牌扔给兰沉,他在阳光下看到兰沉的双眼,他以为那一天他拥有着整个世界€€€€
然后有人走过来,告诉他,其实兰沉早就想离开他。
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录音里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踩在了他的怒火上。
他当时以为是兰沉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他身边,所以他怒气冲冲、大发雷霆,他又气又难过,满脑子只想着去报复兰沉,去让兰沉知道他有多么生气,让兰沉知道胆敢擅自离开他是什么后果……
可他不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
那是兰沉,早就知道了自己活不久了啊。
……那竟是兰沉,在向他告别。
而他都做了什么……
如果他没有选择用那种方式去报复兰沉,如果他没有把兰沉拉到那间教室里,是不是兰沉也不会被别人抢走,爆炸也不会发生……
陆昂本来就是凭借意志力站稳着身体,此刻心神一乱,身体立刻晃了晃,让随侍们急忙伸手搀扶。
他摇摇欲坠,站也站不稳,在心神俱裂中,一下向后倒去。
……
埃德加拉着兰沉就走。
他们跳上摩托车,兰沉再次带上护目镜,坐到了摩托车前方。
机车引擎启动发出轰鸣,仿佛一头凶悍的野兽冲出天幕,在居民区内躲避着警方飞行车的追捕。
很快,他们周围的建筑密度开始降低,建筑高度也越来越矮,灯光也变得稀疏,说明他们已经穿过聚居区,进入郊区边界€€€€
埃德加想要带着他,离开W区?
帝都星上各区之间的分界线大多是一些人工制造的自然景观,前方W区与V区的交界线处,就是一片莽莽苍苍的树林,遥遥望去只能看到黑暗起伏的一条不规则曲线,完全看不清另一边的景象。
机车并没有减速的意图,还在往那片森林边缘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