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了一眼人鱼,低声问:“很难受?”
人鱼直接不搭理他了,蜷缩起身体,把脸朝向沙发靠背一侧,一副自闭模样。
宗霆哑声道:“……我带你去浴室,在水里会不会好点?”
人鱼:“……我不知道……”
人鱼的鱼尾开始向内弯曲,仿佛正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这条新生的小人鱼也是第一次经历洄游期,他又怎么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呢?
宗霆沉下神色,俯身将人鱼从沙发上抱起来,人鱼原本的体温比正常人类要低大约十摄氏度左右,可现在他却能感觉得出来人鱼身上的温度正在逐步向他的体温靠拢€€€€升高了至少五度。
宗霆的眉头越拧越紧,脚步难免更加急促。
他将人鱼抱进浴室,浴缸里还留着一点儿人鱼先前放的凉水,他小心地把人鱼放进浴缸,让人鱼的脑袋能靠在浴缸前方的陶瓷头枕上,又按下出水阀往浴缸加水。
可是人鱼的样子看起来实在痛苦极了。
他的睫毛颤个不停,眼帘仿佛在和地心引力作斗争,努力支起来想看清宗霆的脸,又屡次失败下坠,眼神看起来就像是春雨中湿淋淋的小狗,在寻找自己的拥有者。
人鱼不喜欢靠在硬邦邦的头枕上,反而把下巴搭在浴缸边缘,由着浴缸里的水平面缓慢抬升,可怜巴巴地盯着宗霆看,如此脆弱又乖巧。
宗霆心里爱怜到快要发疯,他对他的爱意已在胸腔中满溢,可却无从表达。
只能慢慢地等待着浴缸里满水,坐在浴缸外的瓷砖地面,对人鱼道:“我陪你。”
兰沉:极。度。震。撼。
他茫然又委屈,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挨这种苦楚,垂下眼帘,带着哭腔道:“……难受。”
说话间,一颗珍珠便从下巴尖上滚落。
宗霆眼疾手快,抬手接住了那颗珍珠,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珍珠存放进口袋。他看向人鱼,眼神深邃发暗,像两个黑洞。
他一只手仍放在口袋里没有拿出,用指尖一点点摸着那颗圆润无暇的珍珠表面,恋恋不舍,小心翼翼,又不敢再向前一步。
人鱼的两颗眼泪又嘀嗒落下。
他吸了吸鼻子,软绵绵地开口:“你不能和我贴贴吗?”
宗霆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他眼神中浮现出几分痛苦神色,随后声音低哑地说:“……我不配。”
他想,他不必再去当人鱼生命中某个重要的存在。他的小人鱼可以有更幸福、顺遂、快乐的一生,而不是选择他。
他对兰沉的伤害已经够多了,不用再在少年被命运赐福过的第二次生命里,留下他的痕迹。
人鱼:?
人鱼:??
人鱼:???
人鱼气都要气晕过去了,他把额头贴向手臂,“……好难受……”
宗霆沉默了一会儿,开始给他上课了:“这是正常现象,洄游期你们的脑下垂体和腺体会共同产生激素,因此会在体内激素的作用下产生浑身乏力、心情暴躁、高热不下、情绪敏感、需求伴侣抚慰等多种混合反应……”
人鱼:“不是。”
宗霆立刻紧张起来:“还有哪里难受?”
他担心人鱼会因为洄游期的激素异常而产生别的负面反应,个体差异很大,甚至有些天生基因缺陷的个体会对自己的激素过敏,在那个词条里也写过几起致死案例。
人鱼才出生短短一段时日,他知道这是小人鱼的第一次洄游期,或许人鱼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呢?
人鱼提起力气,愤愤道:“不关你的事,你不配。”
宗霆被他语气不善地反呛也没有在乎,还是很着急,握住人鱼的手腕,“到底哪里难受?好好告诉我,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
他一着急和严肃,语气听起来就很凶,况且男人身上本来便压迫感十足,在人鱼面前他总是习惯收敛气息,可一旦忘记了这点,便容易让这股压迫感迎头盖脸地朝对方碾压而去。
人鱼被宗霆凶巴巴的样子吓得呆住,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委屈便油然而生,他又急又气还难受,怎么可能还忍得住,马上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他哭得像个小孩一样不管不顾,似要将这世界用嚎啕砸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
“怎么了?别哭……”宗霆忙去哄他,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揽在怀里,捧住他的脸,用拇指擦掉他眼睑上的泪,“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人鱼:“不关……呜呜呜哇啊啊……不关你的事!“
宗霆越哄人鱼哭得越厉害,可他又没有力气挣扎,只能勉强地想要推开男人€€€€天知道他按在男人下颌角上的手有多么轻软,简直像一朵雨做的云。
“讨厌你……你走开……呜呜呜!”他推搡着宗霆的下颌,可男人英俊的面容没有为此改变半分。
人鱼的眼泪落个不停。宗霆心都快碎了,他深深看他,呼吸炽热而粗重,一下抓住人鱼的手腕:“……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他抱住人鱼腰际的手臂如同灼热的铁箍,强硬而不容分说,把人鱼弄得更是哇哇大哭,口不择言:“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讨厌你!呜呜呜呜……”
宗霆垂下眼眸,被他刺激到心脏一抽一抽地往外冒血,仿佛胸膛里长出荆棘,痛楚到快要发疯。
可这种心碎的痛苦,却在Enigma的情绪体系里,被通通转化做进攻性的占有欲,他如何能忍耐爱人对自己这样的言语,他以为他可以忍耐,可当他真的听到兰沉对他说出这种话之后,他简直要发疯。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然后在人鱼眼皮上印下一个干燥又痛苦的、带着自我毁灭般厌恶的吻。
接着便是暴雨般狂烈而无法遏制的亲吻。他直接把人鱼按在了洗手台上,明明动作如此凶狠冷硬,可偏偏细致地用手托住了人鱼每个可能会被撞到的部位。
人鱼被男人铺天盖地而来的阴影笼罩,一时间身体几乎连动也动不了,鱼尾被死死按在洗手台台面,背部和镜面紧贴,脖子被迫向后弯折,仰面承接男人的吻。
宗霆对战斗和他人致命弱点的关注几乎是本能性的,他都不用思考,就下意识知道只要按住人鱼鱼尾的三分之一处,人鱼的鱼尾就无法再随意移动。还有人鱼的肩膀,只要扣住锁骨和脖颈间的那一小块凹陷,人鱼就再不能用自己的力量,逃开他的攻城略地。
人鱼洁白的齿列已被打开,遭到男人唇舌侵占,冰凉微软的舌头被亲得发麻,只觉整个口腔都在被男人剥夺自我控制的权柄,像没有防御的城池遭受劫掠。上颚也被顶蹭,带来蔓延至脑后的星星点点酥麻,有一股温暖又热气腾腾的洋流在顺着大脑从上往下冲刷,自指尖到脚底都在发软。
他被宗霆亲得一阵一阵发晕,早已不知今夕昨日,脑子舒服得像要爆炸,眼泪却不受控制落下,湿润嘴角中溢出唔哝:“呜呜€€€€”
宗霆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面庞,这一个吻几乎就已要夺走他欲死的灵魂,更何况是呈现在视觉中的,男人宽阔健硕的双肩、坚实有力的臂膀,和英俊到宛如天神的面庞。
他在这种个人意识被完完全全掩盖、剥夺的眩晕中迷失了。
小人鱼泪如彩铱,再也无法反抗,只能被迫接受男人带来的一切。
意识濒临湮灭,他都快忘记整个世界,只记得后来男人从尾鳍至鱼尾上端逆鳞抚摸着他的尾巴,用男人那双指腹有粗糙硬茧的大手。
被人逆鳞摸尾巴当然不舒服,可洄游期的人鱼却渴慕每一种细密接触,这种不适感很快被激素还是什么€€€€如同宗霆给他一本正经上课说的那种东西€€€€消解掉了,他反而在这种触摸中获得了奇异的快乐,鱼尾甚至是恋恋不舍地,在渴望这种触碰。
他听到宗霆在他耳边说:“早就发现……你的鳞片都很软。”
明明宗霆说的只是一个事实,他才是一条刚从蓝洞泉中出生的人鱼,整条鱼尾巴尚未经历过任何风吹雨打、狂风暴雨,当然会如新生的蟹壳般柔软,可他不知道怎么就被戳中了害羞的点,耳朵红红的,脸比耳朵更红,整张脸烧到发热,向对方甩去毫无杀伤力的眼刀,蓝金异瞳中水光潋滟。
男人被他看到心中热烈地涌动滚烫岩浆,再度热切地亲吻他,嘴唇贴上他洁白的耳廓、柔软的面颊、还有湿哒哒的眼睫。
他坐在洗手台上,正被抛向云层之上。鱼尾上端的那一小团鳞片被揉开了,他听到男人低沉又有磁性的嗓音,“我听说过人鱼全是……果然。”
人鱼懵懵懂懂,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人鱼本来智商就不高,碰上洄游期就更显得可怜了,他只能细细地发着抖,在揉开的鳞片被男人用拇指扣住时,发出小声的抽泣。
后来逐渐人鱼脑容量所能承载的限度。
他只记得男人压抑又暴虐的眉眼,仿佛某种陆地上的凶兽,他在洗手台上哭得掉了一地的珍珠,又被抱着去了卧室,男人每走一步他都要哭,男人一边低声地哄他,极爱怜似的,一边又让他因那种遭到顶级捕食者盯上的恐惧感而浑身发抖。
他在意识模糊的间隙哭累了,在某个时刻,忽然像是看清楚了宗霆的脸,睁着一双温柔缱绻的眼睛,像是一个完全无辜又天真的灵魂,手指摸着男人的花白的头发:“……你怎么那么老了啊。”
像是十二年前那个死去的少年,站在十二年后的重逢时刻,突然惊讶地,问着他的故人。
宗霆亲了亲他的指节,又小心翼翼、爱到心痛地亲吻他颤颤的眼皮,还有那双纯洁的眼睛,眼神满是痛苦和坦然:“嗯……我很老了。”
他一生的惊涛骇浪,所有忏悔、痛苦、绝望、风雪中咆哮的一切,就都在少年天真的双眼中,化作了轻轻一个吻。
人鱼的洄游期持久而绵延。意识在这些天里一直断断续续,总是半梦半醒,记不清出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宗霆的双眼,就是他的肩膀和手臂。有时候发现自己是在房间里,有时候他又泡在浴缸里,或者眼前是清洁喷头下洒落的水珠,浴室雾气腾腾,叫他头晕眼花。
整套房子里的地面都滚落着一颗颗圆润莹亮的珍珠,光是倒卖这些珍珠,都足够让兰沉在人鱼星上发家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能哭,能掉这么多珍珠出来,简直有些惊人。
洄游期的最后一天他其实已经清醒,但体内的激素还未减退,他依然对宗霆有着无限依恋,哪儿都不让男人去,只准他呆在自己身边。
宗霆抱着他,两个人坐在窗台的飘窗上,听窗外盛夏的鸟叫和蝉鸣,窗外绿木森森,柳枝轻拂水面,有一只灰白色的小鸟飞快掠过湖泊。
他在夏天的浓郁绿色中亲吻他的小人鱼,人鱼被他亲得哼哼唧唧,声音软糯糯:“……不要走哦。”
“嗯,不走。”男人将双唇从人鱼的耳畔挪开,声音隆隆低沉。
“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洄游期的腺体激素驱使下,人鱼对伴侣有着非同一般的迷恋。€€们需要伴侣的爱和承诺,否则就容易因为缺乏爱意而枯竭。
尽管宗霆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人鱼在洄游期内的短暂迷恋,可当他看到人鱼用这张脸向他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忍不住郑重地回答:“……好。”
人鱼朝他极甜蜜地笑了一笑,扯开嘴唇,露出尖尖的牙齿。
洄游期的最后一夜,夏夜星星闪闪,人鱼在窗前,将鱼尾搭在男人手臂间,下巴靠在男人肩上,轻轻地落下最后一颗眼泪。
他说:“……其实有点想你。”
“什么?”宗霆不解其意。
兰沉没有回答,睁开泪眼朦胧的蓝金异瞳,看向宗霆仿佛用雕刀刻出的眉眼。
人鱼在宗霆肩上擦了擦眼泪,说:“……你是个坏蛋。”
宗霆渐渐沉默下去,他意识到人鱼已经清醒。洄游期正在过去。或许明天,人鱼对他的依恋就会消失了。
他仿佛一个小偷,偷走了人鱼的爱后仍不知足,竟渴望这份赃物能够被他永远藏在怀里。
他在绝望的心底,不知不觉居然升起一丝微小的希望,会不会他有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也可以希冀人鱼的爱情呢?
宗霆的手指穿过人鱼银色的发丝,在星光下人鱼的头发闪闪发光,仿佛神话中女神所织的一匹绸缎。人鱼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叫他如此着迷。
可是……他又该如何,让他能够属于他呢?
第二天人鱼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给他准备好食物。
为了节省时间,他常年食用营养剂,连厨房的门都没进过,可他却能为了人鱼,从湖里抓一条鱼再仔细处理,切成大小均匀的鱼肉块,将鱼肉放在餐桌上。
人鱼从卧室里穿好衣服出来,已经变做人形,套上了裤子€€€€这些天他大部分时候都是用人鱼原本的形态度过的,现在连走路的感觉似乎都有些陌生。
他红着一张脸,看都不敢看宗霆一眼,低着头迅速吃完盘子里的鱼肉,然后摆弄着叉子,细声细气地说:“谢谢你……陪我度过洄游期……”
宗霆站在他对面,努力让自己平静又淡漠,抽离那种他和人鱼之间亲密难舍的关系:“没事。”
人鱼眼睑下方泛起红晕,他起身走到宗霆身边,仰头道:“你把腰弯一下。”
“怎么了?”宗霆一边问,一边俯身看他。
人鱼踮起脚,飞快地在宗霆察觉到什么之前,亲了一下男人的嘴角。
宗霆听见人鱼小小地笑了一声,他立刻直起身盯着人鱼,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那双色泽分明的眼睛里明晃晃映出几分喜色。
人鱼好像很害羞,为了掩饰自己的这份害羞,而故意装作大方地“哈哈”一笑,然后转过身就往屋外的湖里跑:“€€€€我去游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