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原来错的是我、我一直都错了……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他不停地低泣着,双唇开合,一声又一声啜泣,完全失去了任何往日的光辉和威严,任何人都无法将眼前这个蜷缩在地上沙哑低吼的男人,和他们敬若神明的帝皇联系在一起。
他们仿佛全都在目睹着一场分外宏伟的山崩。
他们见证了一场陨落。
他们的帝皇……陨落苍穹。
宇宙历9426年1月初。联邦和帝国的和谈结束。经过无数轮磋商后,双方同意以巴林顿星系为分界点,确定双方边界线,本星系群划入联邦保护范围,而帝国将永远止步在银河系本星系群区域外,同时,联邦也不得将贸易线路拓展至巴林顿星系附近,五十年内,联邦都不能再向银河系外发展任何星际贸易。其余赔偿、协议、疆域认定,将在后续几年内陆续缓慢确认。
宇宙历9426年1月底。莱茵皇帝向外界宣布,将把尤里乌斯家族旁系的一位十三岁女爵选定为继承人,同时将其接至帝都星。同年,帝国内阁制开始初步试建,君主手中行政权力被一分为二,一部分转交到民选首相手中。
宇宙历9426年2月底。厉擎回到新厄斯,继续处理战后的一切大体事宜。而此时,他的人格解离状况已经到了异常严重的地步,必须采用物理手段,才能让他维持原本的人格,能够处理剩下的国事。
可他再也没提过要完成那个本来已经确定好的手术,也从来没有,动过一丝吞下那颗人鱼心的念头。
他永远都握着那颗人鱼心,却永远都不可能想要吞下它了。
宇宙历9426年3月。
联邦的战后相关事项基本已安排完毕,厉擎为联邦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亲手从他的蓝袍骑士卫队里,指定了一位接班人。
他把那个面具交给了对方。
然后,他就从新厄斯上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金宫离开的。就像他当初无声无息地从某个角落里出现在世界面前一样,现在,他也无声无息地,走向了自己的退场。
当宫中的侍臣们在清晨推开他寝宫的大门时,他们看到的只有一间空空荡荡的屋子。
这座寝宫的主人,再也没有回来。
金宫之主、联邦的缔造者、人类的拯救者、名震寰宇的人皇厉擎,留给全宇宙的最后一幅影像,是他从撤兵的星舰上抵达新厄斯时,低头垂眸的模样。
他在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眼神专注,却也如此心碎。
只需要看他一眼……就会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肯能再从这场心碎中恢复了。
后来世人都在好奇那一天,他究竟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的猜想在人们心中有千百种答案。有人说,他看的是战争中留下的一枚星舰碎片,有人说他看的是联邦的微缩星图,也有人说他看的是自己那摘下的面具……各种猜测众说纷纭,却一直都没有公论。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人们才在当时某位民间照相师的珍藏全息相片里,找到了那个真相。
在将相片放大数百倍之后,他们才看清,原来当时,这位注定成为宇宙间最伟大传奇的人类,看着的是手里一颗闪烁着莹润光彩的无暇珍珠。
……那是他所爱之人的眼泪,也是他的罪愆。
厉擎将自己流放了。
在大脑的痛楚持续不断地折磨了厉擎整整三个月之后,他终于处理完一切,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最终的结局。
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再清楚不过。
这是他对自己所做的惩罚,也是他无可避免、无可阻挡的……命运。
宇宙历9426年6月。
一艘客运飞船降落在开尔文星的星际港口。从上层甲板上下船的是购买头等舱和一等舱票的星际旅客,他们拥有走专用通道下船的权力,而那些挤在二等舱、三等舱与临时客舱里的人,则只能通过下层船低的广场通道乌泱乌泱地挤出去。
就在人头攒动的人潮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挤在肩膀和肩膀之间,不停地向前远眺。
他一头棕色鬈发,面貌硬朗英俊,皮肤微黑,一身脏兮兮的衣服,鞋底磨到发白,好像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有人用行李撞他,他就被撞得侧身过去,却也不生气,只是抓紧了手里一份叠好的布质海报,向旁边人说道:“你见过他吗?”
他向旁边的人展开那份海报。
海报上是一条漂亮可爱的,笑盈盈的小人鱼。
旁边人奇怪地看向他,摇摇头,赶快走远了几步,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怪人。
怎么会有人这样来找人呢?他难道打算一个一个问过去,用这种大海捞针的方式找人?
这个棕发男人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他就又提起一丝精神,继续向下一个人问去,同时用手摸了摸心口。
没事,他可以继续找下去,只要它还在€€€€
手心只摸到了一片空空荡荡。
棕发男人表情瞬间凝固。
他睁大眼睛,茫然四顾,凭借着自己鹤立鸡群的身高,很快发现了一个在人流中急速穿行的背影。
他立刻暴怒大喊:“还给我!!!”
他朝那个背影追了过去。
两条长腿一迈,直接跨步狂奔,他管也不管边上的人,用一身蛮力推开行人,惊起一片高声叫骂。
可他不理他们,他眼睛里只有追着的那个背影,疯狂地追上那个背影的脚步,脑海中什么都不去想。
对方明显跑不过他,脚步越来越慢下去€€€€宇宙中罕有人能比得上他的身体素质,但他自己并不知道。
那个贼绕到了星际港口的一处隐蔽走廊,而棕发男人也终于追上了他,用能抓碎石头般的力气钳住了小偷的肩膀,怒吼到:“把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他发怒的样子宛如一位天神,气势惊人。
小偷立刻举起双手求饶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还你,我马上还你!”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似乎是要拿出自己从对方身上偷走的东西,可掏出来的,却是一把匕首。
电光石火之间,那把匕首已经被送进了男人的腹部。
男人忙低头,看到沾血的刀身从自己身体里抽出。
小偷一击得逞,立刻喜笑颜开,得意洋洋地分说:“追我?你以为你在追什么?哎呦,疼疼,还不快给我放开?!”
他表情阴狠,立刻又是一记,再次刺进男人腹部。
同时摆了摆手,让身后藏起来的同伴现身。
一群他的同伙从走廊内侧出现,朝两人围了过来。
男人吃痛捂着流血不停的腹部,皱紧眉头,仍然盯着这个小偷不放:“……还给我,还给我!”
他执着地说着这三个字,不顾自己的伤口,走上前想掰开小偷的手,神情执着,而眼神倔强发狠,看得小偷心中莫名一寒。
“你、你找死啊?还敢过来?!”小偷挥了挥手,招呼同伙控制住男人,可男人却还在发狂般大喊:“还给我!”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让小偷吓了一跳。
其余同伙纷纷上前,想要挡开男人,可这个男人的力气却格外得大,他直接用身体撞开众人,非要拉住那个小偷。
小偷喊道:“给我、给我揍他!揍他!”
他是不可能被这人吓到的,他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外来者,让他知道这地方谁是老大。
小偷这么想着,立刻和众人一起围过去,开始对着男人拳打脚踢。
他们十几个人,围着一个已经受伤的男人,却居然压不住他,男人不仅力气大,而且身手极为野蛮,发疯一样地要抓住小偷,还了他们好几拳脚。
众人也都上火,手下干脆不再留情,也都拼尽全力,一起把男人撂倒。
拳头像雨点般落下。
他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踢打,一脚一拳,一拳一脚,落在肉体上闷声作响。
他逐渐被打得脸上都是鲜血,粘稠的血液流满他整张面庞,可还是执着地伸出手,嘶哑着嗓子:“……还给……我……还给我……啊啊啊!!”
他在不知道谁的脚底揣在他头顶的时候再次爆发出怪物般的力气,掀翻了好几个按住他的成年男人,朝小偷扑过去,睁着赤红的双眼,硬生生用手掰开那个小偷的手心:“还给我!”
终于,他拿回了那颗原本挂在他胸口的宝石……那颗里面好像藏着一整片大海的,人鱼心。
他心满意足地攥着这颗宝石,倒在了地上。
然后等待他的是更多的拳脚相交。
这群人往死里踢打着他,他蜷缩起身体,忍耐着这些不知道名字的拳头和手脚,紧握双手,死死地贴在胸口,脸上还挂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微笑。
他什么都不害怕……唯一害怕的只有,他会弄丢这颗远比他性命更珍贵的心脏。
只要他还能有这个就可以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却记得这是有人送给他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这好像是即使他丢了性命,都不能丢的东西。
他再也没松开手。
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继续着他在宇宙里的流浪。
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或许偶尔在做梦的时候,梦到过有人叫他“阿奇”,有时候,那个人也叫他“厉擎”。他不确定自己该叫阿奇还是厉擎,又或者二者都是、二者都不是。
在路上遇到的很多人,都会说他是“笨蛋”、“傻瓜”、“疯子”,他们说他不是正常人,说他永远都不会找到他要找的人。
但他不相信。
他想,他一定能找到的。只要他一直找下去,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在路上,就永远会有下一个地方,能让他找到。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找的人是谁。
他不记得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他只记得那些梦里零碎、隐约的片段。
那个他想找的人有着一张世界上最好看的脸。他最喜欢他的模样,每次一看到他,他就忍不住会从心底露出微笑。
在梦里那个漂亮的小人会趴在他胸口,长而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温温柔柔地抬起眼帘注视着他。
有时候这个小人还会张开嘴和他说话,连声音都很好听:“厉擎……你怎么又来啦……真烦人……”
又或者是:“……你看着我……不要走……”
又或者:“厉擎!我在认真和你说话!”
这个漂亮的小人好像也很喜欢他,每次看他的时候,眼睛都亮晶晶的,还会朝他露出好看的笑容。
偶尔,对方还会在梦里坐在他身上,贴着他,和他手牵着手,尾指相互勾缠,带着气音说:“……那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就结婚吗?”
每当做到这些梦的时候,他开心到连心跳都柔软。
可也痛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