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高铁站进站口,裴廷约说:“有什么好问的,你跟家里十几年不联系,那就是不在意跟他们的关系,我就更不需要在意了。”
沈绰被他这个逻辑说服了:“嗯。”
“想开点,”裴廷约的语气轻松,“乐意回家就回去看看,不乐意就当没这门亲戚吧。”
“我考虑考虑,”沈绰的语气也不自觉轻快起来,推开车门,最后回头跟他说,“回见。”
裴廷约微一点头:“嗯。”
之后沈绰进站和同事汇合,坐高铁再转汽车,全程需要将近三个小时。
到达大桐县是中午,当地政府派了人到车站接他们,沈绰坐在中巴车最后一排,默不作声地看沿途车外街景。
坐在前头跟接待人员闲聊的田院长忽然转头,问他:“沈老师,你是从这里考去我们学校的吧?要不你做导游给大家介绍介绍?”
接待人员闻言笑问:“这位沈老师也是我们大桐县人吗?”
沈绰心潮起伏,强作平静说:“嗯,我是大桐一中毕业的。”
“是吗?我也是一中的学生。”对方笑着说,又问他是哪一届的。
沈绰不太想说,含糊带了过去,看到车外经过县中广场的地标建筑,便转移话题,跟其他同事简单介绍了两句。
他十几年没回来,这几年大桐县发展得快,很多地方都跟以前面貌全然不同,既熟悉又陌生,沈绰一边帮人介绍,更觉心情复杂。
中午他们被招待着吃了顿便饭,在酒店放了行李,下午出发去的第一站,恰好就是大桐一中。
下车时沈绰没有立刻跟上其他人,停步看向前方学校大门,有一瞬间恍惚。
当年的事情像还历历在目,就在这个地方,众目睽睽下,他爸逼迫他跪下,握着皮带一下一下发了狠地抽他,要他承认自己不是同性恋,要他说改,要他发誓不再丢家里人的脸。
那时周围同学老师看热闹的眼神、那些€€€€带笑的议论声,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深夜里反复纠缠他的噩梦。
“沈老师?”有同事回头叫他。
沈绰回神,收敛心绪,跟了上去。
之后一个下午,他们和学校领导开座谈会,参观学校的科技论坛,和学生面对面交流做科研兴趣指导,一直没个停。
沈绰年轻又长得好,还是一中本校毕业的,很受学生们欢迎,不时有学生围着他问东问西,甚至问起他高中时代的生活,沈绰回以微笑,但避而不谈。
“沈绰!”
人群中有人叫他的名字,沈绰抬头,对方大步过来:“沈绰,我是付浩明,还记得吗?”
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以前的同学,沈绰有些尴尬地点头:“好久不见。”
对方说:“我现在是我们学校初二组的数学老师,刚听他们说有个也是我们一中毕业的沈老师,过来一看,竟然是你小子,你真厉害,十几年没见,竟然成了淮大的教授了。”
沈绰:“……副教授。”
“都一样,”对方大手一挥,“走走,既然碰上了,晚上我请客吃饭,你必须得给我这个面子。”
沈绰很不乐意,但对方一副跟他哥俩好自来熟的态度,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还想找借口,旁边田院长见状笑道:“没想到你一回来学校就碰到了老同学,挺有缘分的,反正一会儿也没什么事,你就去跟老同学聚餐吧。”
沈绰便不好再说了,曾经的同学都知道他和庄赫的事情,他担心这个付浩明在田院和其他同事面前说漏嘴,只能答应下来:“一会儿我这边结束了去找你。”
付浩明跟他交换了联系方式,心满意足而去。
沈绰心里有些忐忑,但也只能算了。
工作结束后,对方果然发来消息,约他在学校门口见。
付浩明开了辆电动汽车,招呼他上车,说:“再过两天学校就放假了,你们来的挺是时候,不过你小子要回来怎么都不在群里说一声,哦,我想起来,你好像没加我们的班级群吧?”
沈绰:“……没有。”
付浩明是当时他们班的班长,跟他和庄赫都是一个寝室的,关系也算不错,但因为当年的事情,他高中毕业就和班上所有同学都断了联系。
“你说你真是,”付浩明感叹道,“算了,一会儿我把你拉群里好了。”
沈绰很想拒绝,但找不到理由。
十几分钟后,付浩明的车停在一间土菜馆门口,不单是沈绰,他还叫了别的老同学一起来吃饭。
看着一桌子曾经的同学,沈绰只觉尴尬。
大家却很热情,招呼他坐,笑嘻嘻地互相发烟倒酒,听说他现在是淮大的教授,各个都要吹捧他一番。
沈绰只能勉强自己融入进去,硬着头皮跟他们寒暄叙旧。
酒过三巡,除了沈绰其他人都喝得有些多,吹牛打屁聊起学生时代的事情愈发没了顾忌,不知谁起的头,话题便转到了沈绰和庄赫的事情上。
“其实当初我早看出你俩眉来眼去不对劲了,哈哈,哥们我火眼金睛,就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果然!”
“你在这里放什么马后炮,当时最大惊小怪的明明就是你,还成天拿沈绰他们的事情逗乐子、说荤话,你现在真好意思说这个。”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年头男的跟男的搞哪里没见过,见怪不怪了都。”
“你也说是现在,那时可是十几年前,还是挺怪的好吧?”
“不过沈绰你爸也真是,还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你留啊,要不是他冲来学校找你麻烦,也不至于你俩的事情当时闹到全校皆知。”
“说起来沈绰你跟庄赫现在还有联系吗?他出国好多年了吧?”
“听说他好像回国了也在淮城,你们不会还在谈吧?”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拿着沈绰不愿提的旧事当有趣,嘻嘻哈哈插科打诨。
沈绰捏紧酒杯,已经后悔了来这里。
有人追问他跟庄赫还在不在一起,沈绰不耐道:“没有,当年就分了。”
“那可惜了啊。”
“他还在淮城,你们还可以再续前缘的嘛。”
“你还别说,我看你俩没准还有这个缘分,反正现在你爸也管不着你们了。”
这些人并不放过他,依旧说个没完,当逗乐子。
付浩明一抹脸,声音夹杂其间:“沈绰,这杯酒我敬你,先跟你说句对不起。”
沈绰皱了皱眉,不知道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付浩明一口把酒喝了,喝高之后脸红脖子粗,嗓门比刚才更大:“当年你跟庄赫传的那些纸条和信,是我拿给老师的,是我不对,我也是看着你们两个那样,怕你们误入歧途,还请兄弟勿怪。”
沈绰愣住。
其他人纷纷安慰付浩明,说着些不干他的事、他身为班长也是为了同学好之类的屁话。
但事实是大伙儿都知道付浩明这人嫉妒心强,真正的原因只怕是当时眼红沈绰他们学习成绩比他这个班长好,才故意给他们找不痛快。
今天要不是喝醉了,付浩明也不会当众说出来,即便现在醉醺醺地说出来,名为道歉,也很难说其中没有故意炫耀的意思。
沈绰猛地站起身,众人惊讶看向他。
付浩明委屈道:“沈绰,你这是生气了吗?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跟你道歉,你就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
其他人也劝:“就是,都十几年了,沈绰你不要这么小气嘛。”
“班长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他也是为你们好。”
“就是就是。”
刚喝下去的酒烧得胃里格外难受,沈绰有些想作呕,干巴巴地说:“我晚上还有别的工作,先走了,你们继续吃吧。”
之后他不顾众人挽留,拿起自己的衣服外套,坚决离开。
走出菜馆沈绰沿着稀疏路灯独自走了片刻,没忍住撑着路旁的枯树干,弯腰干呕起来。
五脏六腑都像被呕出来,难受得厉害。
难受的却不是没有结果的少年慕艾,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噩梦,被羞辱、被责打,没有成年便被赶出家门自生自灭,起因不过是别人一时兴起的嫉妒心。
裴廷约的电话进来时,沈绰还蹲在路边,看着街头往来的车流发呆。
“在做什么?”那边的人开口问。
“……没做什么,刚吃完饭,在外面散步。”
“嗓子哑了,”裴廷约说,“谁惹了你不高兴?”
“没有。”沈绰不肯承认。
裴廷约:“有就有,说给我听听。”
“说给你听干嘛?”沈绰不太乐意,“给你逗乐子?”
裴廷约:“沈绰,你怎么把我想这么坏?”
“难道不是?”
“说来听听。”裴廷约坚持要他说。
“碰到了几个嘴碎的同学……”沈绰看着自己吐息时凝成的白雾,接着说下去。
裴廷约听罢轻嗤:“所以当年你跟旧情人被学校发现,是同学告的状?是不是很遗憾,要是没人告发你们,上了大学就能自由了。”
“裴廷约,”沈绰磨了磨牙,“你就是这么坏。”
“好吧,我说错了,”裴廷约问他,“所以你在遗憾什么?”
沈绰说不出口,被家里人打骂赶出家门这些,他不太想跟裴廷约说。
“没有遗憾。”
“那就别想了,”裴廷约难得也会安慰人,“几只跳蚤罢了,别理他们,他今天故意把这事说出来,还是在嫉妒你,嫉妒你现在是大学教授了,特地给你找不痛快,你真不痛快了才是上了他的当。”
沈绰:“你怎么知道,你都没见过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种人的想法一听就知道,小丑而已,我见得多了。”
沈绰被他的几句话逗笑,心情骤松下来,扶着蹲麻了的腿站起身:“裴廷约,你自信过头了吧?”
“不自信难道自卑吗?”裴廷约道,“沈绰,你总不会因为自己的性向自卑吧?”
沈绰一时哑然,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确实自卑过,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性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在国外那一夜是他唯一一次放纵,也是因为在国外,他才敢。
但是后来跟裴廷约纠缠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个人的个性传染了,他也渐渐开始觉得这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丢工作而已,工作总会有,再找便是。
“……不自卑,我长得好,工作也好,我为什么要自卑。”
裴廷约的声音里带了笑:“沈教授知道自己长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