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宁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他把椅子拖过来,又摩擦出发出刺耳的声音,听得高€€昀浑身一个激灵。
秦修宁在他身边坐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里带着些慵懒的沙哑,慢条斯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是那句话,我不关心。
但这个地方不是你想来就来的,从你扑进这扇门的那一刻我的命就绑在你身上了。
现在我只能试试,能治好,就把你悄悄送走,咱俩就算都捡回一条命。
如果没治好,那也是你的命,我尽可能地找个风好水好的地方给你葬了就是。”
高€€昀尽量让自己面色平稳地听完,琥珀瞳仁里透着一丝疏离。
“你会救活我的,对吗?”
“我说了,尽力。”
“为何说我们的命绑在一起?你在害怕什么,是怕那天那个女人?”
秦修宁眼底一片冷色。
本来他不想让他知道关于独龙族那血腥又荒蛮的规矩。因为若没救活他知道也没用,若侥幸活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这么一想自己还真是挺善良的。也许就是这几声哥叫的吧,让他总想起自己那个下落不明的弟弟。
高€€昀看到那俊朗高挺的鼻翼翕动了一下,然后两片薄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化作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随即消失在了唇边。
他将心底反复推测过的答案脱口问出:“这里......就是鬼城了,对么?”
面前那个高大身影明显一滞。
他继续追问道,“哥,你就告诉我吧,万一我过了今晚活了下来呢?
如果没,就劳请你在我坟头立个碑,就说我李珉也曾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城一游,也算我为祖宗长脸了。”
沉声片刻,秦修宁无奈摇头,索性就将独龙鬼城的事三言两语讲完了。
他语气平常,但听得高€€昀呼吸困难,刚才泛起的冷颤又密密麻麻地爬满心脏。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小心翼翼看向对方。
“也就是说如果我一旦被判定身上有恶灵阿细,哥也会和我一起死对么?”
“不止,还有我接触过的所有人,”秦修宁嘴角微颤了一下,“都得死。”
“那....那岂不会伤及无辜?”
空气中虽是一片沉默,但是却仿佛有沉重的回答砸落在高€€昀心里。
其实独龙族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他们一直是个非常朴素热情的民族,但自从二十多年前旁边的“巫溪族”发生了灭族惨案后,独龙族就宁可断尾求生,再也不敢轻易接纳外族人。
那些来企图寻药的外族人一旦踏入这里十有八九都不能活着回去,久而久之就被人们传成了“鬼城”。
高€€昀最早是在一本医典古籍上看到过简单记载。他只知道这里神秘凶险,却不知还如此血腥凶暴。
无端端一个恶灵就会牵扯那么多无辜之人,还会被烧成人棍推进雪山祭神,是为“钻山”。
难道那些戴面具的人就是独龙族的守卫?
可是那护卫长凄厉的眼神告诉他,不止如此简单。何况,那个什么神母都没见到他们,如何断定他们都是恶灵之人。
所以,究竟是谁要杀他?为何一路都不动手,偏要等到他到达鬼城门外才动手?
高€€昀微微扬起头,眼睛定定地望着面前的“薛不染”,眼神中的坚定代替了心中繁杂的猜测。
“既然横竖都不过一死,那……就来吧。”
秦修宁暗暗握了下拳,李未寻此刻周身散发着清冷,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眸似秋夜寒井,和那个满口软糯乖巧的人完全不同。
也许生死的确会令人一瞬长大,这时的他不再像个半大少年了,那眼波里有一种他很陌生的东西令人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那......先吃点东西。”秦修宁轻咳一声,从鼓鼓囊囊的皮囊里摸出一包牛肉,一坛子酒,一串馍,还有一张长毛毡。
以往吃的都是野菜粥,左右看这架势都像是一顿上路饭。
也好,吃饱喝足,痛快来去,总好过浑身溃烂或者被活活烧死。
高€€昀素来不喜欢拖泥带水,被高高的宫墙围久了,有了自由之后就想图个自在痛快。
不肖片刻,秦修宁就已动作麻利地热好了酒菜,端到桌前。牛肉的香气混着烫酒的醇香,在这盈冬雪日实在人间顶妙的享受。
高€€昀闻着这味道,顿生满足。单就这几日,他才算懂了什么叫津津有味。之前吃的那些宫宴,哪顿不是吃得提心吊胆食不知味。
动辄上百道的“御宴”也比不上薛不染为他准备的这顿“壮行酒。”
而且,还有这么好看的男人亲自喂他,也算“美人在侧”了。
薛不染煮的粥不知为何就是特别的诱人,总是能轻易勾动高€€昀的所有感官一起大闹天宫。
他从枕头下摸出那半张饼,冲着薛不染浅浅一笑,“我这还有。”
秦修宁看着会藏食的小狐狸也跟着笑了,“吃点好的,麻药不好使的话你才有力气喊。”
“万一麻药好使呢,我就睡一觉,明早起来陪你继续喝。”
两人嘴上轻松,心里其实都七上八下,也都心照不宣地避免去想一会要发生的事。
事实上谁都知道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刀子一抖他就会血流不止。
火盆烧得旺,柴火不时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油灯发出昏黄的光晕柔柔笼罩着二人。
秦修宁无声地将酒和肉喂进高€€昀口中,两人目光并不接触,但是此刻的无言更像是一场告别。
“你家住哪啊?”秦修宁率先打破了沉默。
“京城。”这次高€€昀没想再瞒他。可秦修宁却头一歪,轻轻啧了一声随后摇头笑了,同时心中生出一丝后悔。
京城,从京城到这里至少两个月,可他那关碟上根本没有出京的记录。
也是,如果是注定的分别,是迟早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实在没必要互相有更多了解。
李珉也好,李未寻也好,最终都是泯于红尘的一缕青烟罢了。
吃罢饭,秦修宁按医书上一步步做好准备。就在为他肚子上罩上一块白布时,高景昀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不同寻常的静谧。
“哥,我可以看看那本医书吗?”
刚才已将麻药融入酒中给他喂下,应该很快就会起作用。秦修宁没有犹豫,将臂缚和书一并递给他。“挺过今晚,你就不再是小孩了。”
接过医书,高靖韵捧在手心里。他其实看过不少医书,有些已经想不起名字。
那时候太小了,只记得有一次他正拿着头发上的束带给一只受伤的鸟儿包扎伤口,名闻天下的太傅甘华清路过御花园看到这一幕。
他停下脚步,对他说,“万物皆有灵,殿下心地纯善,是这些生灵的福气。”
他当时听不懂,但自从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收到一本医书,皇后不准他读书写字,他就用树枝蹲在地上画,几年下来连那些复杂生僻的黄岐之词也都认识了。
只是从那之后,他也再未见过甘华清了。
思绪被眼前那簌簌作响的声音拉回现实,他盯着正在更衣的薛不染的背影,说不清此刻心底是紧张多还是平静多。
可无论如何,死也要死的明白才行。若有事情一旦超出他的掌控,他便会心悸害怕,仿佛被关入一个永无天日的地牢,失控无助会将他逼疯。
因此他要看着医书上的字,一步步判断自己的人生结局。
他将书翻到有关切除腐肉缝合伤口那一章,眼睛又再次钉了进去。
学着师父的样子,秦修宁仔细清理了自己,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又用酒擦洗干净双手。
当他拿起剪刀,将伤口周围的白布剪开,露出那已经流脓血肉模糊的伤口时,他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高€€昀已经将步骤记住了。口中紧紧咬着臂缚,眼皮越来越沉。
就在即将失去意识前,他迟缓而笨拙地举起沉重如铁的手臂,握住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
琥珀的瞳仁已经有些空茫,但皙白的脸上露出那抹纯然的笑却犹如一朵嗜血玫瑰,绚然绽放在秦修宁的眼前。
“哥,别怕。有你这么好看的人送我,值了。”
眼睛缓缓闭上后恢复了睡着时清冷模样,但唇边却喃喃传出的这一声低语,犹如远山洪钟猛然撞进秦修宁的心头,震得心尖微麻,指尖微颤。
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蔓延开来,秦修宁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
从小到大被无数人夸赞过样貌出众,他都早已不以为然。许是第一次从将死之人口中听到,令他多少有些震撼吧。
这狐狸崽子,临死前也不忘装乖嘴甜。
他轻轻一笑,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没事,睡吧,我刀子快。”
作者有话说:
医学渣渣又要下手了,没眼看(捂眼睛)
第10章要不伸进来?
雪后初晴,冬阳倦倦,给万物披上了一层莹白绒毯。屋里火炉生的暖,窗沿上的雪凝成一根根倒挂的冰锥,在日光下闪耀着晶莹光芒。
屋内寂静一片,靠近窗边的矮床上躺着一位毫无生机的少年。
即使阳光为他的脸润泽不少,但依旧苍白得透明,如墨的长发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散乱在脸侧。
失去了生命力的灌注,饶是再好看的容貌也灰暗干瘪地令人只剩下惋惜。
秦修宁就躺他旁边地上的毛毡上,从醒来后就这样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四周还散落着无数沾满血的纱布,有一些已经干涸成丑陋的黑褐色。
他实在是累极了。
整整一晚,高度紧张、手忙脚乱令他的手臂像是搬了一夜的石块,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侧身凝望着那张看似熟睡的脸,心里盘算该把人怎么偷偷运出去,埋在什么地方合适。
虽然这个结果他早已料到,但相识一场,一想起那双缀着星彩的眸子和那一声声装乖口不对心的“哥”,心里还是泛起一些难过。
昨晚出血太多了,有一瞬他捂都捂不住。那一瞬,他很是后悔没和师父好好学,不然这条命也交待不到他手里。
怪只怪这李未寻命不好,碰到他这么个废物。
秦修宁翻了个身,平躺在厚厚的毛毡上,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东西,圆滚滚的肚身上有几个小孔,他用袖口在顶头的小口上擦了擦然后贴近唇边。
幽静婉转的乐声随之飘荡在小小木屋中,曲调悲凄哀婉,似从遥远雪山另一端飘悠而至,又似缭绕在空山悠谷绵绵不绝,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显得尤为哀绝。
他没什么能送他,这首安魂曲就当为他送行了。
不管他真实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希望他来世投个好胎,安守在双亲身边平淡安宁度过一生。
“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