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以后我假装上楼,等车开远以后,返身独自往公司走,€€€€手里还抱着照影的外套。太晚了,路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我和我的影子,走在路灯下影子变长再变短再变长、到前面到身边到后面。于是我和我的影子在路边奔跑起来。
你看,我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开心。我不孤独。
就这样一路飞奔到公司,上楼,在练习室门口停下,呼吸很乱,喉咙里一股血腥味。我站着没动,准备缓一缓再进去,毕竟现在这样……太狼狈了。
可是门马上就打开了,许之铭探出头:“听到脚步声了,你好快啊,才十分钟?”
“嗯。”我放慢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急切。
他把我让进练习室里,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喏。”
我看到李沐一身黑,一动不动地靠镜子坐着,差不多就是我那天坐的位置。我拍了拍许之铭的肩:“你先回去吧。”
他没有马上走,好像有些犹豫。明明是他把我叫来的。我无奈地笑了笑:“你还怕我俩打起来?”
许之铭一烦起来就喜欢揉自己的头发:“那不至于,我就是觉得……要不你俩借这个机会把话说开吧?啊,可是沐哥醉了你们也聊不了什么吧?算了算了,我不管了,你俩自己处理好,我回了!”
送走了许之铭,练习室里就只剩下我和李沐两个人了。只开了靠门口这一排的顶灯,练习室里一半亮一半暗,我站在亮的这半边,举步走到黑暗里去。
我从地上捡了一瓶酒,盘腿在李沐身边坐下,大概和他隔了半个人的距离。
李沐一身黑色运动装,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心里很乱,这种沉默让人焦虑难安,我想他可能并不希望见到我,他并没有像许之铭说的那样“一直在找我”,或许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李沐低下头,压了压帽檐,这下我连他嘴角的弧度都看不见了。他忽然开口:“我们明年还会一起跨年吗?”
“啪”的一声,我开了一瓶酒,冰冷的液体灌下去,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我想了想,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时间倒回六年前的冬天。
前公司出事,作为练习生,我们两个直接失业了。宿舍也被收回了,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多亏了Lita,她来北京的时间长一些,人脉比我们丰富,她认识一些玩乐队的朋友,最近在外面跑演出,可以把训练用的地下室借我们住一段时间。于是我和李沐一人拖着一个行李箱,十分狼狈地搬进了郊区的地下室里。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如遇灭顶之灾,整日浑浑噩噩,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自然也是没什么心思跨年的,八点多的时候,妈妈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没有如实说出近况。比起后来有意识的“报喜不报忧”,那时候纯属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是放弃了高中学业来做练习生的,要是这时候告诉他们失败了,那实在是很丢人。
我妈问我在干什么?我骗她说在练习室。她说怎么一年的最后一天还练习啊?我说那当然了,练好了才能早点出道呀。怕说多了露出破绽,我急匆匆地说要去练舞了,就想挂断电话。没想到这时候李沐从厨房出来了,叫我的名字。
我妈便问李沐也在啊?李沐接过我手里的电话,我竖起食指按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意思是不要把公司的事情告诉我爸妈,他心领神会。
李沐特乖巧地说:“阿姨,新年快乐。我们在练舞呢,这次月末考核,小好唱跳都进步了,都拿了A……”小好是我的小名,有一次李沐听见我爸妈在电话里这样叫我,就也跟着叫。
我妈被李沐哄得很开心,叮嘱他有机会一定要跟我回家玩。
“最后一个鸡蛋,用昨天剩下的饭炒了一下。”挂完电话,李沐端来两碗蛋炒饭,放下碗,在我后脑勺上揉了一把,“凑合吃,乖。”公司倒了,没人给我们发练习生工资,爸妈转给我的生活费也用完了,李沐也差不多。
那时候他厨艺不好,蛋太生,米太硬,盐放多了,吃起来€€咸。他不知道从哪个柜子里翻出来几听啤酒,和Lita说先借来喝了,以后再还。他不准我喝,说我未成年,不能带坏小孩子。
然后我俩就坐在电视机前,我扒饭,他喝酒。卫视台的跨年演唱会热闹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时下最火的男团正在表演,舞台流光溢彩、沸反盈天。他们唱的这首歌就是我们这段时间在练的,我做练习生之前没有基础,唱跳都很吃力,这次我熬了好多个大夜,流了很多汗,嗑伤好几次,想在月末考核拿个A,没想到连考核的机会都没有了,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
心里被说不出来的委屈塞满了,我放下筷子,吸了吸鼻子。
李沐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回来的时候往我怀里丢了一根火腿肠:“别难过了。刚刚炒蛋炒饭都没舍得放,奖励给你了。”
这时候他的手机震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和我说:“我接个电话。”然后就出去了,地下室里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转过头呆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知道是他老家的女朋友打来的。
我陷入了极度迷茫和自我厌弃。我是不是喜欢男生?我是不是喜欢李沐?我是因为喜欢男生才会对李沐有好感?还是喜欢李沐才会觉得自己喜欢男生?他会觉得恶心吗?……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如果我的练习生之路就到这里了,很快就离开北京,和李沐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吧,这样是不是就能变回正常?那这一年算什么?我真的可以离开他吗?
以前我有烦心事都能找李沐,可是有一天他成了我的烦心事。
这里面随便哪个问题拉出来,都足以把十七岁的我压垮。我被击溃了,把脸埋在膝盖上偷偷地哭,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一个人了。
李沐一个电话打了接近一个小时,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哭完了,但眼睛还红着。
他站着垂下手揉我的头发,像摸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小狗:“怎么了啊?”
我扒了一大口已经凉透的蛋炒饭,我说:“太冷了,冻哭了。”这个地下室没有暖气。
“那出去活动活动?”他一把把我从地上薅起来。
他拉着我出门,这里比较偏远,路上行人很少。€€€€外面明明更冷,这几天一直在下雪。
我们在马路边奔跑,两道影子追着我们,变长再变短再变长、到前面到身边到后面。雪积起来了还没完全冻上,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
我们找了块草坪打雪仗,打累了就原地躺下。雪其实没有很厚,躺在地上的时候,倔强又坚硬的草梗穿过雪层刺痛着我的后背。刚刚出来得太急,没戴帽子围巾手套,耳朵、脖子、手都冻得发痛,胸口里却好像翻涌着一大团灼灼的火。
好像偶像剧一样,这时候忽然有人放起了烟花。砰砰砰,巨大的烟花在夜幕中忽然绽开,花瓣化成一缕缕长长的光带,悠悠地飘落而下。我微微偏过头,看到李沐的脸被照得忽明忽暗,他的眼睛里映出一朵小小的烟花,看起来比头顶的夜空更璀璨。
我分不清烟花的轰鸣和我的心跳哪个更响亮,问出口的话更像是情难自已,我说:“哥,我们明年还会一起跨年吗?”
李沐神色如常,他眨眼的时候,他眼里那朵小小的烟花就灭掉,再睁开的时候就再亮起来,就这样明灭了三次以后,他回答我:“可能会,也可能不会。”理智的、深思熟虑后的回答。
“我希望可以。”我又仰头看烟花,从这个角度,那些遥遥的星火好像纷纷扬扬降临在我的身上,“我希望每一年都可以。”
“什么?”李沐转头看我,提高了声量。
我意识到刚刚我的话被烟花的声音盖过去了,他没有听见。于是我也扯着嗓子说话:“我说,你饿不饿?”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根火腿肠,分了一半给他。
后来我一个人玩雪花,一个人追影子。
李沐的蛋炒饭做得越来越好吃了,但是我坐在他身边宁愿吃自热火锅。
后来换他问我明年还会不会一起跨年,换我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其实都不重要了。
€€€€李沐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他的手探过来盖住我的手,我刚从外面回来,手背还是凉的,他的手心热得发烫,好像留在六年前雪地上的我的心。
他慢慢靠近我,停在离我的嘴唇不到一公分的位置,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的温热。李沐带着酒气,带着醉意,哑声问我:“小好,你和他在一起了吗?”因为靠得太近了,他说话的时候,我们的嘴唇差点就碰到一起了。
我们见过彼此最狼狈最潦倒的样子,在没有暖气的地下室里吃最后一个鸡蛋做的蛋炒饭,躺在雪地里分一根谁都舍不得吃的火腿肠,抬头看别人家的烟火。好多年过去,这些日子都变得好远,远到看不清也抓不住。
我偏过头躲开,这个被截断的吻堪堪落在我的耳垂上。我撤开手提醒他:“李沐,我们已经分手了。”
第7章
那个夜晚,我们坐在一起喝了很多,好像说了很多话,又好像没有。€€€€我不太确定那些话我是真的说出口了,还是只说在心里。
比如我说你那天出去打电话以后,我偷喝了你的酒,人生中第一次喝酒,辣得我想哭;比如我说那天被烟花的响声盖住的那句话是我想每一年都和你一起跨年;比如我说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的梦想从“站在舞台上”变成“和你一起站在舞台上”;比如我说住在现在的阁楼有时候还是会想起没有暖气的地下室……
如果真的对李沐说出这些话,那我也太可怜了,所以我只能祈祷它们只是我过于复杂的心理活动。
我俩喝醉了,拖了两张海绵垫过来,躺上面睡觉。好像回到了最开始做练习生的时候,为了准备月度考核,一天只睡三个小时。我记得自己是裹着手里的羽绒服睡的,醒过来却发现身上盖着李沐的外套,照影的校服被揉成一团丢在角落的音响上,沾了一层灰。
还好李沐不在,不然一醒过来我俩这大眼瞪小眼,属实有些尴尬。时间吃紧的时候,通宵练习是常事,公司里有浴室供大家简单洗漱。十六个小时连轴转,加上一夜宿醉,我走路都在飘。冲了把澡,看着镜子里憔悴浮肿的脸,我在心里警告自己:都快回归了,再这么丑下去对得起粉丝花的钱吗?
洗完澡出来,李沐和许之铭一起进来,一人提着一兜早点。许之铭冲我吹了个口哨:“哟,小花儿,来吃早饭!我在早点摊上碰见了沐哥就一起上来了。”
我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那包东西:“谢谢。”
“不是,这是我的!”许之铭急了,“你的在沐哥那儿。”
最后我还是把许之铭的油条豆腐脑吃完了,李沐打电话催邹一阳来公司。许之铭叼着包子凑到我跟前来,压着嗓子问我:“你俩昨天谈得怎么样?”
“没怎么样,喝了点酒就睡觉了。”我说。
他一脸痛心疾首:“这么好的机会!真够烦的,你俩,磨磨唧唧。”
“一阳没带门禁卡,你下去接一下吧。”李沐把许之铭支走了,然后转头对我说,“过来,我给你拉筋。”
无语,这人想公报私仇,我看出来了。
我脚心对着脚心坐好,伏下上半身,李沐在我身后,一只手掐着我的腰,一只手按着我的背:“基本功越来越差,心思都用在别的地方了。”
这就很冤枉了,我这人不是练舞的料,韧带一向比较硬,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再说我也就昨天晚上出去拍了个杂志,谁心思不在回归上?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我哼道:“队长教训的是。先提前说一下,接下来还会有好几次网剧的宣传活动,到时候还是要找你请假的。我保证在练习室的时间会加倍努力的。”
“嗯,应该的,别因为个人影响团队回归。”说完他整个人都压到我的后背上,我一声惨叫,透过镜子看到他面无表情的正脸。
恰好许之铭和邹一阳进来,我立马向他们投去求助的目光。许之铭大傻子,露出欣慰的笑容,连连称赞:“真好,好久没见你们这么亲密无间了!”
亲密无间个头啊,老子腰都要断了!
又是一早上高强度训练,汗流浃背,腰酸背痛,躺在地板上的我宛如死狗一条。打开微博,发现村通网了,托照影的福,昨天大半夜我俩又上热搜了。
我理了一下思路,事情是这样的€€€€
心平气和陈述现实版:首先,吴奇发了条粉丝可见的自拍,背景带到了我的电视剧;紧接着照影发了条微博,就三个字,“别来蹭”;一小时后,他又发了一条微博,只有一张图,一只小黑狗抱着他的小腿;随后他回复了一条粉丝评论,“今天在学校里碰到一只小狗,抱着我的腿就发忄青,我就发了前面那条微博,结果光发了文字忘记传图片了,大型社死现场……[哭][哭][哭]”
柳影花阴CP粉脑补版:首先,渣男吴奇发了条粉丝可见的自拍,故意在背景里露出我的电视剧,想蹭我热度,和我炒CP;在拍摄双人杂志的照影在拍摄间隙看到了这条微博,吃醋了,发微博警告渣男“别来蹭”;随后因为两边粉丝吵起来,照影被公司警告,试图找补,编了只小狗出来。
理由如下:
CP粉1:发微博那个时间,明明就是在拍杂志吧,在摄影棚怎么可能偶遇学校里的小狗!
CP粉2:我和弟弟一个学校的,我证明我们学校没有这只狗狗![星星眼][星星眼]CP粉3:笑死我了,就是被公司骂了还不服呗,暗戳戳骂那谁是发忄青的狗!小照牛B,没点歹毒的智商还真听不懂你说话呢~[狗头][狗头][狗头]我退出微博,给照影发消息,开始了一段没营养的对话。
€€:“?”
zy.:“?”
€€:“???”
zy.:“?花老师想我了”
€€:“…”
zy.:“小狗害羞.jpg”
€€:“你昨天发的什么玩意儿”
zy.:“你说微博吗?本来想治一下你队友,结果被经纪人训了一顿,只好想个办法萌混过关了”加个猫猫委屈表情包。
€€:“……”
我打下满屏句号,这波属于CP粉脑补照进现实?
zy.:“对一只无辜小狗进行了狗格侮辱,我对不起它。”
€€:“88我去练舞了”
zy.:“什么时候还我羽绒服呀?我没衣服穿了,今天好冷哦”
我看了一眼他的外套,我已经把它叠好了。
€€:“过几天吧,洗一下再还你。”
zy.:“别啊,洗什么啊。是你嫌弃我还是怕我嫌弃你?”猫猫眨眼表情包。
€€:“练舞去了”
zy.:“这么快![生气][生气]是不是周扒皮在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