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快醒醒!”
冰凉的泪滴落在面上,我骤然睁眼,桑鸠白净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眼中噙着泪,用丝帕替我揩去口鼻之中不断淌出的黑血。我的眸子顿了顿,往一侧挪去,只见他那只瘦窄纤长的手正被我用力地攥在手里,已经褪去了血色。
我咳了几声,等着血药在体内搅起的痛苦缓缓平息。从前也痛,只是还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折磨之感,仿佛将骨都捣碎了,扎进脆弱的脏器里。
她改过药的方子了。
桑鸠低低地抽泣,“公子受苦了,娘娘说这碗药饮过,明后能歇两日。”
他服侍了我许多年,万事尽心尽力,像捧着块易碎的珍宝。可惜我还是不喜欢他,不只因他是太后拨来监视我的眼线,更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好脾气的脸。每回向太后禀告我的近况后,面对我的盘问,他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顶着一副无辜的神情,似是我冤枉了他。
起先我还信他三分,以为自己错怪了忠仆,夜里乍醒也总带着些后悔。后来亲眼见他屡次出入八宝殿,只觉得先前的余虑全然喂了兽园里的狗。
“桑鸠。”我盯着他,眼角眉梢都细细地观察了一遍。
他受惊似的看我一眼,随即又立刻垂下了眼睛,细看眼瞳上已重新覆了一层水膜。
我叹了口气,遂换上一副和蔼笑容,缓声问他,“热水备了么?”
“备好了,公子随时可沐浴更衣。”桑鸠闻言松了口气,抬手将泪抹去。
“好,劳你去知会他们一声。”我面上强撑着笑意,眼尾却已低垂。随手胡乱抹了把脸,掌心赫然多了片滑腻的猩红,像秋日里捡的一捧红叶。
我倒是想问他昨日傍晚去八宝殿做甚,却又怕他哭丧着脸出门,叫旁人以为我苛待了太后身边的得力奴才,更怕太后看出我有逆反之心,想要挣脱她的掌控。
或许他对我有着几分真心,却抵不过在太后那的一腔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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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桑鸠便带着几个小宦搬着浴桶进来了。
人多眼杂,我隔着屏风,命他们放下东西就退出去,只留了一个长相略有些青涩的小宦近身伺候。
周身浴在热水中,我心情方好些。小宦跪在我身后,娴熟地替我按了按头,以缓解我满身的疲惫。
“容安,”我阖上眼睛唤他,卸下一身装着的愚钝,“你家中父母弟妹近来如何?”
容安手上动作缓了缓,轻声道:“多谢公子关怀,父亲的病已痊愈,家妹的婚事也有了着落。”
“如此便很好。”
“公子是奴的贵人,救命之恩,奴永世不敢忘,愿尽心侍奉公子。”容安停了动作,伏到我面前。
我拢了拢发丝,笑道:“你在宫中得脸些,弟弟也能挣个好前程。”
容安似是怕我误解,又急切地拜伏在地上,“奴是真心想要侍奉公子,不敢别有所图。”
我看着他,无比庆幸自己月前将他从花房总管的鞭笞中救下,又拨了几两银子给他家中办事。太后步步紧逼,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而容安这个误入局中的外人,也许就是我挣脱她悉心编织的牢笼的机会之一。
被作孪宠养了这些年,我的身子一日较一日垮。许是真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心里也越发盼着从笼中逃出去。纵然一无所有,终归比被献给自己的亲叔叔要好些。
即使不能改变什么,有可信之人在身边也至少能安心些。
容安啊容安,咱们究竟谁是谁的贵人?
我从水中站起身,跨出浴桶,亲手扶起他,“你的忠心我都明白,我也必然不会薄待忠仆。良禽择木而栖,这是你我都明白的道理,只是你跟着我,往后兴许会经历不少险境。”
“容安愿为公子肝脑涂地!”他说着又要跪下给我磕头。我连忙拉住他,生怕他再磕下去把额头给撞破。桑鸠已经隔三差五含泪出门了,若是再来一个面上带伤的,我这苛待宫奴的名声恐怕要被坐实,届时便更加声名狼藉了。
容安感激涕零,目中含泪。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转身去架上取衣服,“公子畏寒,仔细着凉了,一会儿要喝一些热热的姜茶。虽是开春了,外头到底还是料峭的,这时候便要捂着……”
“罢了罢了,我倒也不是柔弱得见不得风的人。”看着他这絮絮叨叨的模样,简直比宫中最爱操心的嬷嬷还要唠叨,我哑然失笑。或许是带了些献殷情的意味,我却莫名地不讨厌。
然而方才穿好衣袍,桑鸠便旋开帘子进来了。行过礼,他目光在我身侧落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太后娘娘请公子去八宝殿茶叙。”
作者有话说:
蹭一个新年的好运气~
第2章 遇龙
茶叙?怕不只是饮盏茶了事罢。
容安抿唇取来我的白玉如意佩系在腰带上,灵巧地打了个琵琶结。我披上外袍,面色尚掺着几分极痛后的苍白,说话亦绵软沙哑,“太后可曾明言是为了何事?”
桑鸠犹豫片刻,道:“娘娘说,上月给公子的《百相图€€阳册》应当已经熟读了,故要过问一番。”
百相图?我心中一紧,当即生了三分厌恶。怠惰抬眸望了一眼架上蒙尘的书册,念及太后毒辣手腕,心下骇然陡生。
《百相图》为贺加秘典,分为阴、阳、中庸三册。虽有个正经书名,实则内容却比坊间流传的“春宫图”还要香艳许多,可算是实打实的淫.书。其中阴册为女子册,阳册为男子册,中庸为男女交.媾所用。因每册总共绘制百余幅图画,故称《百相图》。
当初王妃只当我得贵人赏识、即将飞上枝头,才亲和地唤我几声“三哥儿”,暗嘱我在贵人面前多言好话,方能为兄姊挣一个好前程。若是她知道太后将我接入宫中不过是为了给当今圣上、我的六叔当宠奴,还不知要怎样刻毒地讥我卑贱、怨我无用。我倒是情愿她当初就以辱没门楣为由打死我,也好免去余下一生的颠沛。
可惜身已入樊笼,万念俱成空。
太后认定我是贺加后裔,惑君之术理应驾轻就熟。怎奈我效仿得实在拙劣,气得她连骂了我三天榆木脑瓜,第四天便找出了这失传已久的《百相图》拓本。
我向来喜欢在她面前装傻充愣,将书好好地捧在手里,嘴上潦草地应声说定会好好钻研。太后早知我心性,生逼着我当着她的面诵读。略略瞥了两眼,便让我羞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只听得殿内传来风声似的、窃窃的低笑。
鸦睫半抬,便见几个女奴美目流转,盈盈两汪笑意波动在水眸之间。
我蓦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低低地半伏着身子,涨红了眼眶咬牙念书上的字。座上人捏着银勺拨炉中香烬,长柄在手,一抬一压仿佛要碾碎我的骨。
等到强忍着恶心从殿中出来回到住处,我随即丢了书,抱着青釉唾壶干哕了好一阵子,泪珠带着两肩颤栗、并一腔耻辱,皆滚落进那碧青之间。
此后这“宝典”便被置在了书架顶端,再未被翻开过。
我本已将它抛之脑后,企图再立起那被碾得细碎的脊梁,谁知那女人竟这般认真,偏要磨灭我最后一丝尊严。
算算日子,已至婚娶之龄。常人此时早已应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我,却不过是到了被推上龙床之时。我不必细听便知晓宫中诸人如何看待自己,越发地步子慵懒,索性如在王府那般终日足不出户,将母亲那句“不入是非”奉作箴言记在心里。
以至于宫中人私下多以“冷情”二字言我,私下赌我几时了却红尘去。我听了一耳朵话,笑笑便过去了,只知宫墙之内复杂难断,一旦陷入其中便再难脱身。
太后现下若要问我这书的事,我是连编也编不出半个字、半个人来的,届时她又该如何搓磨我这一副早已破碎不堪的身子呢?又要叫那些宫奴眯着狎弄的眼色来碰我么?
带着凉意的掌心仿佛再次游走在身上,我如梦初醒,仓皇从架上取下那册子翻看,倒豆子似的将墨字往脑袋里装,私下盼着能胡诌几句搪塞过去。
“公子,太后娘娘要公子即刻就去。”桑鸠一句话,叫我彻底没了抱佛脚的机会。
我只得收拾起身,硬着头皮往八宝殿走。大不了挨一通“榆木脑袋不开窍”的斥责,再跪上两个时辰。太后想要如何,我便是将唇咬出血沫子也只能挨着。
衔香殿的公子,木头样的美人。宫中人念叨了好几年的话,都是她那儿传出来的。
“公子……”
方行几步,脚还未迈过门槛,又听桑鸠抬着一腔细嗓在背后轻轻地唤。我回首望去,他从箱里捧出一叠熏过芙蓉香的杏色衣裙,目光怯怯地往我身上落。
我抬手拂过身上已然穿着的瓦松绿袍子,“我不喜欢芙蓉香。”
“公子忍忍罢,若是被太后娘娘瞧见公子又穿成这副模样,恐怕要大怒。”桑鸠立在原地,只是口中抬出一尊大佛来。
太后,太后。
太后将我作女儿养,整日里钗裙加身,一举一动仿着母亲生前的韵致,连掀睫抬目都要丈量尺寸,我自己的性子在她眼里算什么东西?
嗬€€€€
我吐出一声凄凄的笑,偏生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么?难道我经不起她一顿打么?我今日骗要穿这件绿袍,她不高兴,赐死我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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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国境内河流湖泊众多,整个国家倚水而建,易守难攻,故称为“渊”。
而京城有个极好听却不能念的名字,叫做“凭澜”。
但凭风波百里澜千丈,我自把酒楼上听浪潮。其意何等壮阔,却因着犯了六叔的名讳,如今人人都只能老老实实喊“渊京”二字,一如喊猫为“猫”,叫狗为“狗”,毫无意趣。
渊宫内水渠依朱墙而筑,十步设一小池,池中植浮水莲,鱼虾嬉游其间。御园临长青湖而造,九曲长桥蜿蜒横亘其上,夏日里四处开满荷花,错落有致。人行于桥上,如步在莲花之间,雅致脱俗。而如今冰雪消融,正是一派生机的好时候。
我借口观鱼,顺着水渠绕进御园,又特意走了水上用以观景的石桥,绕了好远的路。
水池里有宫人新投入的鱼苗,每三五十尾聚作一团,细若柳叶,很是可爱。我弯腰拾起一颗小石子丢入水中,鱼群“呼”一下散了,没入深水之中。
我看得有趣,却不想撞进一个人怀里。
看着桑鸠惊喜的脸,我随即意识到自己撞着了不得了的人。抬着眼睫悄悄一探,只见明黄衣袍下露出双沾了灰的黑舄。
不用说,定是我方才踩上去落的灰。
“大胆€€€€冲撞了皇上还不跪下。”御前内监尖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激得我脑袋“嗡嗡”作响。眼看一柄拂尘就到扫在我身上,身边那人一伸手便将他挡了回去。
我慌忙从他怀里挣脱,后退几步拱手行礼,“见过……陛下。”
“鹤儿,为何不称朕皇叔?”瑞王沈澜,抑或是说当今的渊国国君,满眼笑意地看着我,挥手免了我的礼。
“陛下九五至尊,侄儿未得允许,不敢擅自逾越。”我悄悄抬起垂目打量他,如见一幅行动的画。
这些年我虽身在宫中,却极少见到他,只从太后口中听得几回,说我的六叔沈澜并不像帝王之材。我原先只当她是太恨渊人才出此言,此次相见,我方有些明白了。
这般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模样,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位闲云野鹤、不争不抢的闲散王爷,而非杀伐果断、手段狠厉的一国之君。
可宫中纷纷的流言里,正是这样温和宽厚的人,逼死了我母亲。
也许,他是我二哥那般的人。生得一副较疏月更胜三分的容貌,抬手捻来飞花葬流水,落手便能将人按进万劫不复之地。
对着他,我的心绪一时复杂起来。
“你身上这件衣裳很好看,就是款式看起来旧了些。”沈澜笑起来很好看,一双朗目里盈满星光月色。他说:“无妨,你便唤朕皇叔罢。”
“是,皇叔。”我看着他的笑颜,徒增心烦意乱。他展颜一笑的模样,与我故去的父亲极为肖似,只是眉眼更为柔和俊俏。他是我父亲亲手足的兄弟啊,我怎么能够与他做那般事呢?
再道,若真是他逼死我母亲,他为何能够这样笑吟吟地与我说话?还是说天下的君王,都是早已见惯了人血死尸的麻木之徒!
“鹤儿喜欢赏鱼么?”沈澜似是看不出我满心细密如蛛丝的踌躇,又缓缓靠近我几步。
“鱼都是傻子,给口食便能将命都送了。”我正是烦躁之时,索性半遮半掩道,“皇叔喜欢傻子么?”
可惜我不是鱼,也不是尝到一口甜头就会轻易上钩的傻子。
沈澜的神色变了。他敛了笑意,双眼微眯似是在沉思。我原以为他会训斥我言语有失,先一步未曲了膝要请罪,谁料他双眼一弯,竟是被逗笑了,“鹤儿所言,倒是有趣得很。这般冰雪聪明,果真是太后调教出来的人。”
他咬重“调教”二字,似是知道太后对我做的那些事,叫我读的那些书。我当即又对他厌恶了几分,转身便要走,“太后娘娘传侄儿往八宝殿过问功课,去晚了怕是让她老人家担心,侄儿告退。”
然而沈澜并不打算放我走。他让人拦住我,正色道:“鹤儿,可是朕说了什么话叫你生气了?”
我心道他明知故问,他却当真在关切地等我答话。
“回皇叔,没有。”我抚开紧皱的远山,噙了些躁意,干脆答道,“只是侄儿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些,有些累了。”
“那末,鹤儿看的什么书?”沈澜不依不饶地追问,左右不愿叫我离开半步。
我想起那本《百相图》,自然是不能同他说的,便随口诌道:“前朝诗人张茂之写的那本《四海老人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