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5章

我奉着满心失望,拖着一副已然十分虚弱的身子,听话地从八宝殿里滚了出去,临到殿门又听见里头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太后的怒声和宫人们的哀求讨饶。

沈澜在位这些年,太后越发疯狂了。听说她时常责打宫人出气,就连偶尔回去复命的桑鸠,回来时脸上也间或地带着新伤。

吃痛地将身子倚在宫墙上,宫道上来往的奴纷纷神色复杂地瞧我一眼,又加紧了步子离开,全当不曾看见我这个人。

太后的懿令,叫所有人都不许与我说话。她试图隔断我与他人的联系,直到我忍受不住扑入皇叔的怀。

我扶着墙挪了几步,敛起欲落的两颗泪珠,血沫滚落唇角,零星地在袖上洇出薄薄的数朵花。

可惜了,这本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

八宝殿的宫人们日子难过,我又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呢?

只是再难过的日子,也总得过下去。哪怕赤足而行,前有横荆,也须得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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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逾迈,转眼便入了夏。

我接连几月病得起不了身,直至天暖了才好转。听容安说,我的六叔沈澜自初春那夜受惊后,同样大病了一场,倒是足足好几月不曾来扰我。

只是如今有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去勤政殿求他。

不知可是我近来让容安随侍时候太多,太后上月来探视我时竟无故将他责罚了一番,昨日更是又打了十鞭。

他虽比我康健些,可年岁也小,接连受了两次责罚,小脸儿都消瘦了一圈。他嘴上说着不疼,别的与他交好的小宦私下也曾跑来告诉我,说容安公公躲在梅树后头偷偷抹眼泪。

我心疼他,将太后施舍的伤药分了他一些。略一细想便知,太后历来不许人与我说话,经上次一番顶撞后,她疑心是身旁有人教唆挑事,才教我生出逆反之心。她想要裁撤我身边亲昵的宫人,让我再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至于撤换下了的那些小宦,无一例外是要被杖杀的。

这几条鲜活的生命,不能因我而断送。而宫中唯一能与太后抗衡的,也只有我最不想见的那位。

立在勤政殿前时,我长叹了一口气,御前的内监也长舒了一口气。

“哟,奴方才正说要去请,公子自个儿便来了,可是也得了什么风声?”内监捏着细嗓,拂尘斜斜地搭在怀中。

他话里有话,意在点我。我打量一眼门口守着的、他的两个小徒儿,各个面色惨白里掺着几分青,肩头也瑟缩着,便猜到大抵是沈澜在动怒。

“皇上大病初愈,我理应来探望。公公也知道,有人很是盼着我来为皇上解忧。”

“瞧这话说的,今日分明是公子自个儿来的,与那位有何干系呢?”内监恭敬地俯一俯身,迎我向内,“公子有求于皇上,话也得说到圣人心坎里头才行啊。“

他探出两根食指隔空一碰,示意太后与皇上两派势同水火,“这虎狼窝呆久了,谁不盼着去一遭温柔乡呢?”

我眼底含起的笑意一凝,动辄埋入心底。乌眸向身侧滑去,容安心领神会地掏出个锦囊塞入内监袖中,“公公御前侍奉许久,满宫里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了解皇叔的人了。”

内监不动声色地将沉甸甸的锦囊往袖中托了托,拖长了音笑出一声,“嗨€€€€”

“皇上正因边疆战事动怒呢,公子可得好好劝劝。”他悄声与我耳语道,“今日康王府家的二小姐入宫,说了没两句话就让皇上给请出来了,可见有些话儿也不是谁人都有幸能说的。”

康王府的二小姐?我仔细想了想,记起康王妃梁月眉与我母亲同出靖安伯爵府,我该称她一声姨母。这位二小姐便是比我小了三岁的表妹,唤做姝仪。

姨母与我母亲长得并不相像,她承袭了外祖端庄柔丽的容貌,更生出一副菩萨似的宽和相。我虽与那传闻中的姝仪小妹妹只远远地见过几次面,却也听闻她是京中出了名的端秀静美,亦知道她父母俱在封地,唯她养在京中外祖家,一如我母亲过去那般常常入宫拜见太后。

不知沈澜赶她走是否也有几分这个原因。

草草想罢,我颔首与内监道谢。临走时又脚步一顿,转身道:“从前在太后跟前见过一回,姝仪妹妹当真是最七窍玲珑的人,皇叔此时心上不痛快赶她走,恐怕叫她回去了多想,又叫旁人非议。公公到了皇叔面前,莫要忘了提一提此事,也好安慰妹妹。”

内监颇有深意地打量我一眼,应道:“是,多谢公子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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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他已殇了,朕明日就昭告天下,说他久病缠身,初春就过世了!”

一只脚刚跨入殿中,一折奏章便自堂上飞出来堪堪砸在了门楣上,险些给我兜头盖脸地来了一击。我抬袖去挡,口中无意滑出一声,“呀。”

闻声,沈澜抬头方要怒斥,见是我,他明显怔了一下,丢下手里的奏折就让殿内跪着的两人退下。

我迈进正殿,方见一侧还跪着两位老臣,分别是右相赵济年和金紫光禄大夫仲平。

且不说仲平为人臣忠君爱国,赵济年身为三朝元老,祖上又有开国之功,赤胆忠心可昭日月,此时竟也在殿内长跪不起,这沈澜到底在想什么?

“你怎么来了?”他敛起满腔的怒,存着招手唤我上前的心思,又硬声道,“二位爱卿退下罢!你们二人所言,朕稍后自会慎重考量。”

“原是有话想对陛下说,既然陛下在与二位大人商议国事,侄儿便先回去了。”两位重臣未起,我见殿内气氛凝重,只好先将自己的事作罢,“赵、仲二位大人年迈,陛下不如请他们起身说话。”

我恐他外臣面前言行出格,正欲离去,身后却传来浑厚的声音。

“公子留步!”赵相行吉拜礼,朗声道,“陛下恕罪,既然鹤公子到了,那么臣不得不直言。万明起兵谋反,而镇国大将军高武率十万渊军镇压,反致全军覆没,自己也被扣押敌营。如今万明军队压境,朝内无人能与之抗衡,唯有……”

“赵卿言重了,万明区区边陲小国,不足以为惧。高武用兵太过鲁莽以致兵败,朕有意让辅国大将军韩宁率兵支援,三月之内定能取得大捷。”沈澜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糖似的粘在我身上。

“陛下,玄甲军全军覆没,大渊的精锐只余下京内的禁卫,实在是无军可调度了!”赵相越发激昂,竟说得面红耳赤,拜倒在地上。

“陛下,当年蛮人屡屡来犯,多亏元淑长公主与朝华、朝平二位公主为国和亲,方解了大渊的外患,安定了边地。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得不为大渊着想,既然鹤公子在场,不如问一问他可否愿意临危受命,救国于危难。望陛下早做决断!”仲平声泪俱下,跟着拜倒在地上。

我立在一旁,光是听着他们慷慨陈词,手心里已全是冷汗了。

据《万国志》载,万明乃是渊国东南方相接壤的蛮夷小国,百年以前便归化于渊。然而近年来,万明不断有犯事之举,意在脱离渊国控制。因其人骁勇好战、行踪不明,渊军迟迟未能将其攻下。原本因为两国之间有一片广袤的沙漠相隔,倒也互不相干,只是近年来万明人不断越过沙漠意图北犯,如今竟已有万人军队驻扎在渊国边陲的辽郡,不知何时会北上。

当年我的父亲嘉王,便是死在与万明军队的大战中,再没有回来。

看这情形,如今万明北上势不可挡。

我盯着沈澜,他却并不看我,只是又将一折奏章摔在案上以表否决。

“二位大人的意思,是我能阻止万明北犯?以往和亲之事我亦有所耳闻,可大多是京中贵女乃至于公主出嫁,难不成他们如今要我去……”我从沈澜处得不到回应,只能转而去问二位老臣。

这一问,沈澜立刻道:“这与你没有关系,你给朕即刻回去呆着,非召不得出。”

“陛下!那万明人已明言,只要得到鹤公子便可收兵。陛下不愿忍痛割爱,可边境的百姓早已家破人亡,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请陛下三思!”赵相激动得咳嗽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既然陛下犹豫再三,臣只能血溅勤政殿,以求陛下怜惜渊国百姓。”

眼看他就要往漆柱上撞去,我赶紧拦住他。赵相抓着我的衣袖,老泪纵横,“扑通”跪倒在地,我只能跟着他跪在地上。

“事已至此,陛下还不愿对我说么?”我对沈澜道。

沈澜无奈,只能让二位重臣先行退下,将实话告诉我。

高将军被扣押的那一夜,万明人就将羽檄送了过来。

“万明愿与贵国结皇室之姻亲,重修两国之旧好。”那狼皮上这样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背后画着一只野鸡。

我捏着狼皮仔细辨认了半天,勉强将那只野鸡认作了鹤。

先帝的长公主都已成婚,而沈澜大婚多年也未有子嗣,养在宫中的皇室后裔只我一个。我不知万明如何得知这个消息,但这鹤已表明,他们非要我不可。

过往大战,和谈双方多以割地、称臣、朝贡为主,万明人没要辽郡十三城,除了要求渊国在樊城设互市及派遣官员帮其治沙外,只多了一个条件。

“他们想要我去?”我翻来覆去地瞧那张狼皮,脑袋里一连串地捋过京中几家高门显贵家子女的名字,实在是没有另一个叫什么“鸟儿”“雀儿”的了。

除了我的二哥沈鹄显,满京城里就剩下我这个叫沈鹤眠的了。

我将呼吸运得绵长,以此压下砰砰直跳得心。

也许是因我父亲虽战败在他们手下,却到底也使万明军力元气大伤。如今边境一战大捷,他们想要以和亲之名羞辱我也未可知。

若赵相与仲大人所言属实,渊国如今的确已无力与万明再战了。那么……那么我不得不以和亲的身份去万明,作为战利品被万明人收下。

身在渊国,要受太后与沈澜的挟制,倘若去了万明,又不知是怎样的危难。

沈鹤眠啊沈鹤眠,你怎的就这样命运多舛呢?

我将那狼皮军书交还内监,思绪杂乱无比。

“鹤儿,你不必担忧,朕有的是方法让你留在京中。”沈澜安慰我道。近几日他为此忧心不少,凤眸底下铺着两块乌青,像上好璧玉里不慎擦上的灰尘。

“陛下是准备对外说我死了么?”我瘫坐在椅上,觉得无力极了,“然后顺势将我关在暗室里,在万明攻入渊京以前再消遣几日?”

“鹤儿,朕与你是叔侄,朕不会害你。”沈澜声音里带了几分急切。

“陛下与我,先君臣,后叔侄。为人臣之道,我再明白不过。”他说这话时的情景我尚且历历在目,如今竟是我对他说了。我心中苦笑,起身一拜,“我既然身在宫中,享天下之养,自然也该为渊国奉献一切。”

“请陛下允我去万明,为渊国争取喘息之机。”

沈澜先是震惊地瞪大了眼,随后甩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将一盏茶掀在地,怒道:“反了你了!”

“陛下再犹豫下去,只怕渊国要动荡了。倘若万明人真的攻入京内,陛下照样护不住我。到那时,我也只有一死。”我徐徐道,“与其被他们拖出去,倒不如我自己去的好。”

“待到渊军重振旗鼓,攻破万明,陛下再接我回来也不迟。”

第6章 和亲

离京的日子定在孟秋,沈澜以我体弱难耐暑热为由,留我在京中过了最后一个夏令。

今年夏季雨极多,常常连着几日都是阴雨连绵,就连我十八岁生辰宴那日,雨珠溅落青砖的声响也没停歇过。宫墙内四处烟雾朦胧,似是蒙着一层轻柔的纱。

好不容易等到云销雨霁,我也就该离开了。

离京前一日,沈澜来看了我。

那时我因贪嘴多喝了两杯西瓜酿的甜酒,正赖在殿前屋檐下摆着的贵妃榻上犯困。容安捧着从宫外偷偷捎进来的民间小本,给我念狐狸精佘三娘的故事。沈澜来时,他正念到佘三娘祸乱后宫、引得满宫美人红杏出墙。

“鹤儿原来喜欢听这些。”沈澜将书从容安手里夺了去,随意翻了两页,目光从书卷墨字流转迁移到我面上,“病成这般模样,还敢饮酒?”

我整了整衣襟,两瓣失了血色的唇微张,呵出一团带着酒气的叹。枯苇似的一把€€骨缓缓从榻上挣扎着爬起来,双脚还未触着地,又被他按着肩躺下了。

“陛下圣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他闻言一噎,将书卷在手心里,叹道:“鹤儿,你许久不肯喊朕皇叔了。”

“是陛下先要与我论君臣。”我将书抽回来,摊开了盖在面上遮住日光。封页上浓墨淡彩勾勒的佘三娘水袖掩面、媚眼横波,正窈俏笑着。

沈澜顿了顿,在榻边坐下。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凝在院里那株洒金梅上,半晌才轻声道:“明日出行,朕有东西赠予你。”

我朝里挪了几寸,免得我这身衣裳硌着他尊贵的龙体。听着他从内监手里取过什么东西,不经意间发出一声琴音。

一声轻灵清越的琴音。

我假寐合上的眼睫颤了颤,忍不住飞快瞥去,只见他怀中抱着一张琴。我披着松垮的衣裳起身,他便将它递给我,动作轻缓仿佛怕伤了它分毫。

鹤鸣秋月式的古琴,琴面上满刻梧桐,其间一只凤凰翱翔九天。

“这是你母亲梁氏的遗物。”沈澜道。

“我知道。”我抚着那张琴,似乎还能触到弦上母亲指尖留下的温度。

幼年时,她为了避让王妃的锋芒,深居简出。我不能同哥哥们一般时常出去游戏,日日无聊得厉害,母亲便常常在院中抚琴给我听。虽然平淡如旧茶,但那却是我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时日。如今物是人非,想来实在叫人唏嘘。

“陛下竟然肯将它还给我。”我将琴抱在怀里,嘴上却并不饶他。

那日我进宫,御前的内监问了三遍东西可带全了。我原以为他是见我年纪小,好心多问两句怕我落了东西。哪知到了宫里,旁的一个也没少,母亲的遗物却尽数被扣下了,说是命妇的物件要交由尚服局修补,结果便再也没能拿回来。

后来我才知晓,那些东西都被沈澜私藏了起来。

“朕是教你,不要忘了你母亲。”沈澜腔调里带了些愠,眉心亦染上三分不快。

我勾指将琴弦挑起半寸,那一副纤玉般的身影久远地复又重现在记忆深处。抚琴人已逝,琴在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叫生者徒添伤悲罢了。我默然许久,终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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