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当日事成,沈澜圣誉受损,我身败名裂,太后也绝不会保我。 若自那以后我的身子每况愈下,抑或是她径直赐我一盏鸩酒叫我一命呜呼,再以我之死让朝中党羽大做文章、在朝堂上声讨沈澜,顺势将他拖下皇位,自立为帝临朝称制……比起护着我这弃子,此番倒更像是太后的手笔。
我暗自忖量着,忽而心中一惊€€€€
我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难不成是我给高武用了毒,便觉得凡事都需一盏毒酒来结果么?
可我偏又觉得这些事情如顺水行舟,连贯合理得厉害,仿佛事实当真是这样,又或是太后本就这般做过。
她能使此计,无非是因我与沈澜有血缘之亲,他又着实对我有些心思,才能给朝中大臣们营造声讨之机。而她也的确想要除去沈澜,自己把持朝政,祸乱大渊。可究竟是哪里让我觉得不对呢?
我拧眉不语,桑鸠亦不敢多加言语,一时静默,我的耳边只剩下凛冽风声。
那风呼啸而过,拨着我松散的额发,亦吹散了我的思绪。
我闭了闭眼,暂且将这些心思放下。既知她要害我,她的药我不饮便是,之后再请御医好好调理,兴许还能活得长久些。
现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去,”我对着桑鸠道,“同长砚说一声,午饭后来军帐中见我。”
第12章 赔罪
潦草用罢午膳,我在帐中等着温辰,随手翻开一本异闻志,仍是说的佘三娘。这回她没再秽乱后宫,而是把左右丞相都迷得神魂颠倒,为她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大打出手,闹出来不少笑料。
不知为何,我闲日里读了那么些民间话本,似乎总离不开这狐妖的故事,且尽是说她的坏事。难怪渊人都厌恶狐狸,也不喜信仰狐神的贺加部落。
关于贺加的种种传闻,指不定也是自这佘三娘身上摘出来的。
如此想来,这狐狸精着实可恶。
我心里对她有了偏颇私见,自然读得越发心气浮躁,只好赶快倾了盏清茶来压心里的躁气。可转念又想起那统领的讽言,胸中愈加有了忧悒之感。
旁人瞒我,我能坦然憎恶他们。可温辰,他是从小就事事护我的人,究竟是为何要伙同他人来蒙骗我?还是说……分别这些年,他已然变了?又或是,他恨我夺了他的安稳生活,才这般报复我?
我捏着茶盏的指骨渐渐用力,清莹的茶汤在裂纹盏中波荡起伏,宛若京内御河中泛滥的水波。上有一片枯叶作舟,几番浮沉在潮涌之中。
不多时,温辰挑帘而入。他面上时常泛着淡淡的笑意,显得亲和温儒,又举止端雅、知书通礼,在京中颇为人称道。当年及第登科,温府的门槛都重修了三四回。
只是此刻,他面上鲜有地失了笑意,覆着一片阴云。
“阿鹤,我……”他甫进门便急于张口,想必是已经知道了情况,我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我将书置在一旁,拎起小壶沏了盏茶,拱手推至他面前,后又重新支着脑袋装作读书模样,“长砚,喝茶。”
温辰踌躇地握着茶盏,半晌又放下了。瓷盏落在木几上发出闷声,我抬眼望了望那丝毫未动的茶,才将目光挪到他脸上。
“你知道了,对不对?”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将目光滞在他身上,并不答话。
“我不该瞒你,阿鹤。”他眼里闪过一道转瞬而逝的心虚,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是……”
“可是什么?”我痛苦地闭上眼,生怕他说是太后或沈澜给了他好处,才让他背弃了我。
漫漫长途,孤身飘零,我敢信的只有他。他是我的后盾,亦是我的软肋。我实在害怕他为人收买,彼时我的世界将失去最后一根天柱,彻底坍圮。
“我……我怕你知道了实情,心里难过。”温辰叩在膝上的手逐渐握紧,关节处透露出指骨的苍白,“原想在路上同你慢慢说,可我每每看着你的眼睛,都无法将这些话说出口。”
“你果真一早就知晓此事。”我仿佛顷刻间被这只字片语抽去了力气,连张嘴的勇气都要失去了,“我把你当哥哥,长砚,有些话我只对你说,有些事我也只信你。可是到头来,竟是连你也在骗我。”
他咬着牙,悔道:“阿鹤,我何尝不是把你当亲弟看待?可正因如此,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叫你去受这样的耻辱!”
“难不成瞒着我,就能让我免于嫁给万明王么?”我掩面戚戚,迷€€悲怆着髓骼爬上心尖,野草似的生根发芽,几乎要将我的一颗心都撕裂了。
他固然是为我着想,却不知这一举动会叫我痛彻心扉。
我只觉心里有如刀戟在搅弄,胸口骤然一痛,紧接着从喉中涌出腥甜的血来。鲜红稠液呕在绣着墨竹的霜色衣袖上,如同冬日大雪里绽出的一朵梅花,萧疏又妖冶。
“阿鹤!”温辰飞扑上前,我的身子便绵软无力地被他揽入怀中。他一手扶着我的肩,另一手握住我的腕,那洇在袖上的血迹刺红了他的眼。
他不住地同我道歉,说到最后连嗓音都颤得不成样子。
我见他慌张神色,心里一软,先前的埋怨早已消逝了大半,强行撑起身子道:“无妨,是我这几日过于疲累,又有顽疾在身。一时情绪激动,才伤及肺腑。”
“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我自以为能让你安心养好身子,反倒是害了你。”温辰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我唇角的血迹,眼眶泛起一层殷红,“我对不住你,阿鹤。非但不能护你,还让你气急咯血,我……”
我脱力地耷着眼皮,同他道:“不干你的事,我明白你是对我好的。”
想来我也有事瞒着他。我从未和他说起过秘药的事,也不曾透露我和沈澜春夜里的经历。他一介文官清流,不该知道我的这些不光彩的艳事。
他瞒了我,我也瞒了他,扯平就是。既然心知他依旧是站在我身边的,旁的我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仍是从前的温家哥哥,这就够了。
“阿鹤,你别担心,出行前我已想好了。”温辰替我清理了血迹,又握住我逐渐泛凉的指间,“等到万明以后,我便假作你,我替你去和万明王成亲。”
话音刚落,我又气急攻心,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到稍稍平喘,我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你、你不许。咳,我不同意。”
“我们体貌相当,只不过你身体弱些。只消我在眼下也点两颗痣,再刻意装得病态些,他们看不出什么。”温辰宽慰我道,“到那时,你能安生地在万明休养一段时日,身子也能好些,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两全其美?”我睁着双眸死死地盯着他,“万明王行事残暴,和他成亲,你把这叫做美事?”
“正因他行事残暴,你自幼体弱,一旦落到他手上便再难有生机。”
温辰振振有词,我径直打断他,“既然他们要的是我,我去就是。长砚,你为了我舍弃大好前程、来这苦寒之地,此举我已经无以报答。等我与那糟老头成了亲,我便修书一封,请皇上恩准你回京述职。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得成。”
“阿鹤,别耍小性子,我……”
他又要据理力争。我知他文人出身是惯会旁征博引、谈古论今的,一时半会儿我定然说不过他,便抬袖掩唇又假装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吐血身亡。
温辰红着眼眶,果真不再争论。他伸手将茶盏递至我嘴边,低声喃喃,“你究竟为何……”
“我心里难过,只是因你瞒我,并不是悲叹自己将要遭辱。”我酌了一口他递来的茶水,捂着仍隐痛的心口,缓缓道,“出行以前,我便知道此行不会风顺,也知往后的命运皆是舛途。我早已怕过,你还记得么,在樊城那时,我怕得很。”
他抿着嘴不吭声,眼里尽是哀情。我勉强勾了勾唇,自顾自地往下说。
“可后来我便想明白了,那些战死沙场的渊军、流离失所的百姓,其中十七八岁的何其之多。与他们相比,我养尊处优这些年,何尝不是以他们的苦难换来的?如今只不过是彼此置换了,以我的性命来换他们的安稳罢了。”
“这不一样,你是生长在王府里的琼枝玉叶,如何能受这些苦楚?”温辰搭在我肩侧的手微微颤着,又抱得紧了些。
“可即使生在皇家,我过去过得也并不舒心。公子也好,布衣也罢,哪怕是沈澜,贵为帝王,生前风光无限,可临到终了不都是一€€黄土么?何况是我这样庶出的公子。”我在他肩上轻捶一把,笑他迂腐,“哪怕是御河决堤,沈澜要拿我的尸首填窟窿,我也死得其所。”
“别这么说……”他口上虽不认同,到底也没能再辩驳我,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哀叹绵长而悲怆,同窗外被落日拉长的尖顶灰影搅弄在一起,在无垠沙海里显得分外凄凉。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也只有悲戚堪与之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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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斜,层云渐染上火烧似的瑰红。我换了件干净衣裳送温辰出去,他眉宇间凝着一股哀愁,被我笑着吹散。
“当真不用传御医么?”他走出去三步,又折回来劝我。
“不必,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我抱臂倚在帐边,面上挂起恬淡的笑,“去歇息吧,队伍里还有不少事要劳烦你。”
温辰沉默颔首,脚步落在沙上有些沉重。
常言道,花开花落自有时。我能走到哪一步,将会走到哪一步,都不强求。或€€或厄,听之任之。
我目送他远去,收拾了心情,正要反身回去,余光又触及一人。
那万明统领自我身后悄然而至,脸上仍是一副轻佻表情。
他这人说来奇怪,身为士卒,理应不是出身大族世家,偏偏长得这样一副俊朗标志的脸。若他有一日战死疆场,只怕就连渊国的女儿都要为他落泪。
“统领大人是来看我的笑话么?”我立刻收了面上的愁容,没好气地呛他。
他挑了挑眉,俯身凑到我跟前,“听说有人闹小性子,我来给他赔个不是。”
一缕微卷的银丝从他额前垂下来。他抬手将它拨至耳后,腕上金线密织的束带中央镶着颗棱形的翡翠。我蓦然发觉他换了身衣裳,镶了金边的提花暗纹白缎笼着上身,勾勒出健硕的躯体,自翻飞的肩口隐约可见几道狰狞的疤横亘在隆起的筋肉上,彰显着主人身经百战的荣光。
“不干你的事,请回吧。”我心里膈应先前那句话,不想搭理他。
“入了万明,可就没机会出来了。”他靠近两步,臂膀亲昵地从背后勾上我的肩,衣上悬挂的金链与宝石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我带你出去逛逛,如何?”
他一张薄唇在我耳侧开合,反叫我想起昨夜的失态之举,不由地心慌起来。我推开他的胳膊,拒道:“多谢大人好意,可惜今日我身体不适,不能奉陪了。”
统领并不死心,继续道,“你是在车里闷得久了,得下地走两步。你若是同我去,我给你讲讲万明王的事儿,如何?”
万明王?
我偏过脸望着他:“你一个小统领,能知道多少万明王的事?”
他并不作答,只是隔空吹了个口哨,自远处立刻奔来一团白色大物。我认出那是他养的白狼,雪白的足驰骋在大漠中如踏云而来,片刻工夫便停在了我们面前。
他抚着白狼,敛眸时眼底浮现阴翳,却又很快冲我一笑。
“我知道的可多着,就看你想不想听。”
第13章 独处
踏霜乍一见我,又立刻亲热地凑上来,脑袋直往我怀里蹭。
它近乎同我一般高,爪又厚重,几次险些将我扑倒在地上。颈部的肌肤本就更加细腻敏感,粗糙的长毛在那处搔来挠去,弄得我生出一股绵柔的痒意来,让我不禁轻笑出声。
待它同我亲热过后,统领喉中低吟一声,它便乖巧地趴在地上,唯余一条长尾仍旧欢快地左右摇摆着。
“骑过马么?驭狼的要义同驭马是相似的。”他问道。
我难为情地摇头。不是学不会,是我实在病弱,受不得马背颠簸,也握不住晃动的缰绳。
依稀记得,从前哥哥们的马术都是父亲亲自教的,他们不多时便能独自驭马进退,唯独我几次三番从马背上摔下来,最后一回还险些伤了腿。为此,父亲仅有的几回同我说话时,眼里也唯余失望之色。
正此时,统领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无妨。”他说,“我带着你就是。”
语毕,他俯身小心托着我,我便在他的搀扶下有些狼狈地爬上了踏霜的背脊。
甫跨上它的背脊,我心里便一惊。胯下并非马鞍那般坚硬质感,而是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白狼的肌肉与骨骼。它缓缓吐息,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在轻轻搏着我的股肉。
我伸手紧揪住它后颈的长毛,身子也僵得不知该挺直还是躬起。兴许是被我揪得难受,踏霜晃晃脑袋,探出前爪伸了个懒腰。它的躯体一动,我便慌得不知该如何才好,鼻尖逐渐渗出一层薄汗来。
坠马的恐怖记忆重返心头,我不自觉变了脸色,拽着狼毛的手也微微颤着。
“要不……要不我还是下来罢。”我声音都软了几分,涔涔冷汗将衣裳都沾湿了。
统领并不应允。他又是一声哨,白狼应声抖擞了毛发,径直站起身来。我本就双脚悬空,此时未曾反应过来便被它自下顶着在空中一晃,一时间失了重心,眼看就要栽下去。
一旁的罪魁祸首轻笑两声,飞身上来,一手自腰侧将我捞了回去。
“你是当真不会骑马。”他在身后贴着我的耳朵笑,下巴搁在我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