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3章

话音刚落,阿莱加在沙上站定,“我经历过的未必不比你的残酷。”

我抬起眼睫,默默地望着他。也许在他这样一个统领看来,上阵杀人就是天大的事了。战场是苦,却是靠自己的血肉堂堂正正地赢得功勋;像我这样被扭曲养大、满眼里只有讨好皇叔,是天底下最低贱的身份。

“我送了一个镯子给你,是我娘的。”未几,他又抱着我迈开了步子,“很珍贵,从不轻易示人,但我把它送给了你。”

“我觉得你好,所以给你。或许你觉得自己不好,但我觉得你好。哪怕世上所有人都说你坏,至少还有一个人说你好。你大可不必这样自轻自贱,若是我遇见不喜之人,一刀砍死就是了。”

“你何必这样对我?”我心中漫上一股惊讶。

“因为€€€€”他正要说话,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你这个人怎可对公子做如此轻薄之事?还不放下公子?!”容安站在不远处,白皙青涩的面上布满了震惊之色,“若是再不放,我可要喊人了!”

阿莱加轻哼一声,缓缓将我放在了沙上。绵密细沙在足下流动,我两腿酸软险些没站稳,整个人冷不防地扑进他的怀里。

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我,对着容安道:“看见了么?这是他自己扑上来的。”

容安一时愣在了原地,我两颊上飞快地飘上两朵薄红的云,挣扎着从他怀中起身。

“明日我牵一匹骆驼来给你。”阿莱加扶住我的手臂助我站稳,而后打量一眼容安,“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来扶好你家公子?”

容安如梦方醒,急急地跑来扶我,口中小声道:“我们公子身子弱,不能骑这些活物。”

闻言,远处正在刨沙的踏霜突然抬起了头。

阿莱加一噎,复而转向我道:“那就和我骑狼,我带着你,总不至于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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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我起了个大早,将皇叔给我的灵丹妙药多吃了几颗,生怕自己在路上拖了他的后腿,

前往他的营帐前时,我再次路过了那对我出言不逊的武将的帐前。彼时他正和几个小兵谈笑风生,抬眸懒懒瞥了我一眼,用生涩蹩脚的渊语大喊,“看,他走路像个娘们!”

几个小兵显然听懂了,几人哄笑作一团。我将指甲嵌入掌心握紧了拳,装作听不见似的往前走。

武将尝到了甜头,知道我只会默默受着,更加不肯善罢甘休,竟径自堵在了我面前。

“劳你让开。”我站住脚步,直视着他。容安快步走到我身前张开手护着,却被他一手推到了别处。

“去!”武将声大气粗,复而眯着眼来打量我,马鞭抵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会不会唱曲?给几位爷唱支小曲来助兴!”

我气得浑身颤抖,嗓音嘶哑道:“你放肆!”

那武将见我如此,更加来了兴致,正要下一步动作,只听后头一巨物飞奔而来,转眼便将他压在了身下。雪白大掌上尖锐的指甲,正正好好抵在了他的颈上。

踏霜吐着猩红的舌,几番长大了口试图咬下那人的脑袋,又忌惮似的回头望一眼。

“想吃就吃。”阿莱加不知何时出现在白狼身后,左手微微抬起,踏霜立刻高兴地将湿润鼻子凑上去顶他的掌心。

被压在爪下的武将登时大惊失色,嚣张气焰瞬间颓败下去,口中止不住地念叨着同一个词,大抵是在求饶。

阿莱加不曾理会他,朝我招了招手。我抬袖捂住口鼻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时间头晕脑胀,不自觉将一团粘稠鲜血溅在了袖上

见状,他快步朝我走来,左手扯过我的袖子查看,右手顺势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昏昏沉沉地擦口鼻中淌下的鲜血,容安从袖里找出帕子替我一遍又一遍的擦拭。

待到好不容易清醒些,血也缓缓止住了。阿莱加阴冷地剜了一眼被压在白狼身下的人,几乎下一刻就要拔刀砍他的头。

我拉住他的袖子,沙哑着嗓,“也许是我今早吃错药了。”

这武将敢如此在军中耀武扬威,大抵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如果因为我而动摇军心,对阿莱加往后领兵很是不利,倒不如……

“算了罢。”

阿莱加挑了挑眉,很不满地看我一眼,却还是高抬贵手,对那侥幸死里逃生的武将道:“自己去领四十军棍,你们这几个一人二十,以后滚远些,让我看到一次罚十军棍。还不快滚!”

几人连滚带爬地远远离去,阿莱加领着我缓缓地往回走。踏霜跟在后头,不时用硕大头颅来蹭我的手。

半晌,阿莱加突然转身,将我紧紧按进了自己怀中。我身体一软,鼻腔里已涌上了血气,顺势倒在他怀里哽咽着喘息。

“你心中既然如此委屈,为何不让我杀他?”

“若是事事都按自己的心意来,岂不大乱?”我问。

“未必不可,你不用怕。”他说。

“纵然此时可以,以后呢?”我苦笑两声,重又咳嗽起来。

“以后也可以,你放心。”

-

队伍行了不出一月,便抵达万明边境,他们许是提前得了阿莱加传回来的消息,竟然按照渊国的式样为我造了一辆更为华贵的马车。

那里风沙未退,城门前原本万民奉养的神像已然被侵蚀地看不出原貌,表面附着的金银饰与宝石尽数脱落,露出了内里磨损的石刻。

温辰告诉我,那两座并立的巨大神像中,左侧的人面蛇是传说中守护万明的乌金蛇神,而右侧的狐面女则是曾经前来和亲的贺加王女奢夫人。

“贺加与万明自古以来就有姻亲,圣子定天下的传闻也多半与这位奢夫人有关。传说当年她一袭红衣,单枪匹马杀入敌阵,退敌三十余里,救出了身负重伤的万明王。”他骑在马上,腰带上饰着的玉佩随着马背起伏而摇晃着,“她的本名早已失了,只知其中一字是奢,人们便尊她为奢夫人。”

“历代王后都要冠以夫君的名号,唯有她,仍保留了名中的那一个奢字。”

奢夫人,也是个相当了不得的人物罢?且不说退敌三十余里,单单一个孤身闯敌阵便已叫我心下佩服,更何况是救出万明王这般奇事,难怪万明人如此敬重她。

我歪在座上,挑着珠帘同温辰谈论万明内况。他细细给我讲了些须得注意的事项,又转而谈及万明王宫的实情。

“万明王如今六十又七。”他顿一顿,小心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心里在担忧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讲下去。

哪怕他是个耄耋之年的长命鬼、活死人,我也得与他成亲。行至此处,事情早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如今再纠结这些,着实没有必要。

“他膝下有六子一女,长子伽莱数年前领兵迎战时伤了腿,现今行走仍不利索,现下风头正盛的是二王子。若边关传来的消息无误,当年寒冬一战,伽莱挂帅,他就是副将。嘉王殿下……”温辰敛了声,又局促地看向我。

我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

永昭三年的冬月,我父亲嘉王战死在万明人的刀下。当年军帖上写得明白,父亲是被一名少年副将擒获。算了算年纪,这位二王子,极有可能是夺去了我父亲性命之人。

我蜷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叫什么?”

先前阿莱加言语中露出与这位二殿下无比亲厚,竟将他描述得有如战神降世,让我往后有事就去找他。殊不知,我们之间隔着一道血海深仇。

“伽萨。”温辰道,“如今面临立储,世子之位只在他与王长子之间空悬。”

“不是说伽莱已伤了腿么?”我问。

“如今与伽莱亲近的多为当初巫后在世时拉拢的老臣,盘根错节,并非一时能轻易瓦解的。至于那位二殿下,门客多是些亲自提上来的新贵,虽有燎原之势,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那些老臣也对他多有不满。”温辰轻言慢语与我细细道来,“据说万明军权三分,其一在万明王手中亲自捏着,统外军;其二在枢密,统禁军;其三在兵部,统京畿大营。从前有渊人冒死传信,枢密亲伽莱,兵部亲伽萨。”

万明有陋习,君王薨逝后,王后若无子嗣,就须得嫁与新王为妻。若那伽萨顺利继位,我便会成了杀父仇人的妻子,这是天大的耻辱。

新后一事本就扰得我头疼,眼下又有了再嫁一说,还是同那杀了我父王的贼子做夫妻。真是岂有此理!

若不是他,我父王便不会战死沙场,母亲也不至于被沈澜逼死,我更不会陷入渊宫、被利用至此。这些年来我的境遇全拜他一手所赐,他还想继承万明王位,真是痴心妄想。

“他休想继位。”我恨道,“他休想。”

-

再行月余,晟都的城门赫然耸立在众人面前。

镶金犀角仰天长奏,壮阔的角声回荡至城中的每一隅。礼官驱象引车队缓缓驶入城中,身穿绸衣的酋豪贵胄在路侧设宴奏乐、歌舞升平。猎鹰于苍穹呼啸盘旋,自空中散下金箔与彩绸。四处高悬金银灯盏,车轮滚过白玉地砖。万明王都,金雕玉砌、极尽奢靡。

二十八头身披金红绣带的白象分立两侧,垂首向我渊国的车列示意。万明以最高的礼节迎我入王都,其铺张煊赫之势,预示了我在万明的这一行必不会一帆风顺。

按万明礼节,须得让我乘白象绕城一周,以示尊荣。

我自窗中望着那高大的象,生怕座上动了什么手脚,便扶额假作身体不适,私下递给温辰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地同那礼官交涉了,说只让白象领着车队走一圈便罢。

虽免去了骑象的劳累,可乘车绕行亦不轻松。两侧皆有万明百姓夹道欢迎,我隔着帘也不敢松懈分毫,只好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唯恐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了,叫人家捕风捉影,毁去了渊国的名声。

一顿工夫下来,待落足客宾馆,我早已累得直不起腰来。

“真是磨人。”我解了衣服趴在榻上,容安替我用小锤轻轻捶着腰。

“好好歇息,明日还要见万明王。”温辰同桑鸠隔着一扇屏风清点自渊国带来的珍宝和布匹绸缎,再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先前拓骨人夜袭营地,也掠去了不少东西。虽有阿莱加率兵追回,到底还是损坏了一些。可惜那时我一心顾着找母亲的琴,全然将其他东西都抛之脑后了。

“那匹水光纱还在么?”我翻了个身,屈起双腿,容安立刻转去为我捏着小腿。他下手有轻有重,捏得我很是舒服,连疲乏也解了不少。

这种纱轻薄柔软,风拂时若水光潋滟,因而扬名天下。偏这又是渊国独有的奇物,多少异邦商人跋涉千里,携重金而来只为求一匹水光纱,大多却也是空手而归。

我初拿到礼单时,心里已做好打算,将它亲手赠与万明的伽殷公主以示夫妻情好。谁曾想,如今我竟要成了人家的……嗨!

“在的,方才检查过,并无破损。”温辰翻阅着手上的礼单,“不过有一套鹧鸪斑黑釉盏碎了,还有两匹缥色星纹织花缎也毁得不成样子。剩下的玉器里破损了几套,其余大多还是好的。”

“嗯。”我应了声,心里盘算着剩下的礼件。其数众多,损了一小些应当无大碍。

毕竟沈澜大度,那礼单上的东西是按旧例的双倍添进去的。

他在这件事上,似乎上心得很。

我记得礼单上还有一支成色上等的羊脂玉笛,细腻光洁的白玉上掺着一丝血色,妖丽得很,几乎是一瞬便让我想到了初见宴月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淡漠疏离,手里握着一支七孔骨笛。看似神情冷淡,却能在我危难时刻出手相救。后来又入了和亲队伍,成了我的得力助手。

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他是天意赐给我,来护我周全的。

我抬眸寻去,他正站在一方锦盒前,手中托着的,竟然就是那羊脂玉笛。一抹妖艳的血色萦绕在他指间,那玉笛在他莹白的皮肤上显得分外和洽。

有一恍惚,我想将那玉笛赐给他。或者说,那玉笛本该配他。

“宴月。”我唤他。

那托着玉笛的手轻轻一颤,随即一双翡翠似的眸子看过来,“主子。”

“我记得初见你那日,你还是渊宫的笛伎。”我托着腮,看他慢慢将白玉笛放回锦盒,眼里满是恋恋不舍。

“笛子轻巧便携,也易于掌控。”宴月立在屏座后,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描摹着纱上修的山水图,“我喜欢吹笛子,可惜寻常的竹笛我实在用不顺手,好不容易才得了现在的雀骨笛。”

“那日御卫进来盘问,你是怎么躲过去的?”我又问道。

皇帝遇刺,刺客没抓着,而武英殿空置已久,有行刺之机的唯有我与宴月二人。我得太后庇护,又有沈澜相阻,故不曾有人敢来过问。可宴月一个身份卑微的乐伎,大理寺那群庸才居然没将他屈打成招以保自己的乌纱帽,这不合常理。

“那日我在奏乐。”宴月笑道,“乐声不曾停过,而刺客是自檐上逃走的,与我何干?御前的侍卫、大监,都能为我作证,大理寺又怎么能污蔑好人呢?”

乐声?是了,听说民间有奇人,可用乐声迷惑人心,那日我频频感到恍惚,原来是因此而起。

“你是用笛音迷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为你作证,从而洗清了嫌疑。”我越发觉得他不简单,既会奏乐惑人心,又有轻功暗器傍身。那么,他真的会一心忠于我么?若他有一日……

“主子是担心我背叛么?”宴月眨了眨眼睛,好似看穿了我。他举手誓道,“宴月愿一生忠于主子,若有二心,不得好死,死后亦不得入轮回,永世受炽火灼烧,直至灰飞烟灭。”

他目光灼灼,紧锁着我。我没想到他会发如此毒誓,只好赶快挥手作罢。

“好了,我信你还不成么?”我示意容安将那装有玉笛的锦盒捧过来,递到他手上,“我想着你既然喜欢吹笛子,这支玉笛在你手上,也算是归了明主。”

宴月怔了一怔,似乎没听懂我的话。他垂眸贪恋地看着那笛子,又呆滞地看向我,如此反复几回,直到容安用手肘轻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接过那锦盒。

“谢主子。”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托着那盒子,大声道,“我愿意给主子吹一辈子笛子,天天吹,年年吹!”

我看着他实在好笑,随口打了个趣,“不吹唢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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