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他又接上一句,“我听说贺加人七窍玲珑心,比狐狸还要慧上三分,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一只笨狐狸。”
我抓着薄毯捂在小腹和腿间,不安地蜷起脚趾,顶嘴道:“那肯定都是假的。”
“哦。”他低头看我一眼,“绣花枕头也不错,你这张脸着实好看。”
我一时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接话道:“我母亲是京里有名的美人,可惜我只继承了她三分。”
他抱着我往软榻上放。那榻上铺着藤席,上头又额外垫了鸭绒织的软垫,看起来软和得很。我伸出手去摸,轻柔的鸭绒里头还生着一丝凉气,兴许是榻底下置了冰的缘故。
“难怪渊国的皇帝也喜欢你。”伽萨手上动作一顿,转身坐在榻上,我便顺理成章地被放在了他腿上。
?
“你、你……”我张了张口,耳垂一热,愣是没敢问出声。
他难道知道沈澜对我有觊觎之志?他远在边疆,与渊宫中间隔着数千里,哪阵怪风能吹到他耳边去?
绝不可能。
我手里攥着薄毯,定了定心神,轻快扯了个谎,“那是我皇叔,关爱晚辈是再正常不过了。宫里太后娘娘、皇后婶婶,各位妃子姐姐,谁不喜欢我?”
“也是。”这番说辞好像骗过了伽萨,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一手小心避开了伤口,扶着我的肩,一手顺势落在了我腿上。
腿上那处一热,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我惊惶推开他的手,“你……你摸我的腿做什么?”
他垂眸仔细端详我的脸,目光掠过我的眉眼和唇瓣,看得我心里越发慌乱,只好偷偷把薄毯捂得更紧些。半晌,他才“噗嗤”笑出声,问:“为何不能碰?你这腿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你一个身份尊贵的王子,何必像个登徒子一般言行?上回也是,总要贴着我,叫人€€得慌。”我心里有些不高兴,又碍于伤势不好挣脱,唯有同他理论,“这样传出去让人以为你有断袖之癖,你这名声不要了么?”
伽萨闻言眸子一沉,目光也渐趋凶狠。我缩了缩脖子,把后续的辩词都咽下肚。
“也是。”他的声音倒还算缓和,“有些人,半夜里亲了我的嘴、吮了我的舌,这会儿来怪别人碰了他的腿,也不知道羞不羞?”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话就让我又想起那夜旖旎的情状,羞口难言。
他见状,越发来了兴致,凑近几分在我耳畔道:“嗯?”
“那是我……”我正要狡辩,忽而听见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随着那些人的靠近越发大声。
伽萨神色一凝,食指抵住我的唇示意我别出声。他专注地听了听外头的粗野之声,随后立刻抱我起身,快步走到一面放着各式珍宝的博古格墙前,腾出一只手来扭动了其中一尊彩陶小俑。我觉着那小俑很是熟悉,然而还未等我再多看两眼,伽萨已带着我从一侧旋开的暗门中下去。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昨夜并非被送回了自己殿中,而是歇在了另一座极尽奢华的殿宇里,这想必就是伽萨的寝殿。
“怎么了?”他走得急,在台阶上颠簸得厉害,我只好轻轻攀住他的脖子。
“有人贼心不死要来讨你。”他解释道,将我轻轻放在暗室里的一张榻上,握着我的手嘱咐着,“你好好留在这里不要出声,有什么事稍后我会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他便又匆忙顺着台阶上去。随着博古格再次闭上,暗室里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
这里建造得极好,避光、避声,外界的声音丝毫都穿透不过来。
黝暗寂静中,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榻上荡着腿,手不安分地向两侧探着,果真摸到了个东西。提起来一瞧,是盏渊京常见样式的琉璃灯。
这种灯轻巧透亮,长明不灭,渊宫里巡夜的宫人用的便是这个款式,随后在民间逐步流行起来。每至岁暮观灯日,每家的小孩儿都会缠着阿爹阿娘买一盏。他这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东西?
我熟练地从灯顶的雕花暗格里摸出火石和灯油,点亮了琉璃灯。
这间暗室里摆着的各样物件,清一色皆是渊国的样式。从我身下这张榻到一旁的花瓶玉雕茶盏,再到远处的画像桌椅屏风,漫步其间竟让我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而心里也随之对伽萨更加起疑。
因着这些东西中不少是渊宫里独有的款式,又仿得极真切,不像是仅凭书中的文字描写就能制成的。难不成他曾身在渊宫中?
可是……我那时在街上见到的万明质子,分明是黑发碧眸,与他那一头银白的发和妖似的金色竖瞳没有半分相似。
我提着灯在暗室里四处逛着,突然被远处一个漆黑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是什么人?”我压低声音问道。
那人不曾回答。我想也是,他是万明人,怎么听得懂渊语?于是打着胆子前进几步,灯光掠过那人头上一个闪光的物件。
那是€€€€
我顾不得伤口疼痛,惊愕地疾步上前。看清那物的一瞬,我的心猛然一沉。
那是一枚龙晶镶片,镶在一个完整的黑色头鍪上。
那黑影自然也不是人,而是一具保存完好的玄甲。
渊国国富力强,先祖打天下时曾培养了一批骁勇善战的军队,皆身披黑色盔甲,称为玄甲军。玄甲军的将领,都会在头鍪上镶一块龙晶以彰显身份。
我颤抖着手从那玄甲手中取下一支匕首,在鞘上找到两个字。
沈溯。
那是我父亲的名,是我父亲的甲。
第20章 陷阱
永昭三年,满天飞雪掩去了战场上将士的残骨,除了父亲战死的消息递回了京,其余一切都随着春暖雪融消失在了瘠薄土地上。
他的爱马、战袍、尸骨和对皇位的窥觎野心都一同葬在了沙场,自己则成为异乡野岭的一缕孤魂。
如今这副甲还被完好地保存在不见天日的暗室内,可我的父亲又葬身何处?他是否同样被深埋在这万明的土地下,经年累月地被他曾经的手下败将狠狠践踏?
我紧紧攥着这柄匕首,柄上凸起的花纹压过纤薄指肤,将骨头硌得生疼。那鍪上黑色的龙晶化作一汪毒汁淌进我心中,将伽萨俊逸的眉眼吞蚀€€尽,只留下一架白骨和恶鬼凶貌。
骗子。
双手骨节因过于用力而发出细微声响,我甩了甩头,企图将渐次萌生的恨意逐开,可它们却借着黑暗大肆生长,春生野草似的迅速霸占了我的心。
突然之间,博古格旋开,一个身影踏着阳光匆匆从短阶上下来。
我躲在暗处,拔出了父亲的匕首。寒光一凛,在那人未及躲开时,我的匕首便抵在了他颈间。
日光照在一张吓得面无血色的脸上,未等我张口,他已先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用生涩的渊语向我讨饶。
只是个宫奴。
我手里握着匕首抵在他喉上,诧异地回眸望了一眼。那出口还有一道人影,拱手朝我一拜,“贵人。”
昨日宴上的万明礼官扶着我上了台阶,重新回到了亮堂的内室。我躲在一架屏风后头,两个宫奴笨拙地替我披上中衣,又添上松石绿的外袍,粗糙的指腹在我肤上蹭来蹭去。我实在厌烦了,挥手让他们下去,自己动手整好了衣服。
与此同时,礼官立在一地狼藉中同我交代了眼下的状况。
“这么说,他是给万明王的人带走了,就因为我?”我抚平袖上褶皱,寻思这衣裳熨得真是不好。
“伽莱声称掌握了二殿下通敌叛国的证据,此事与贵人的侍从也有关,故来请贵人出面。”礼官徐徐道。
“我的人,我自然会救。”我款步从屏风后头出来,绕过碎在地上的两只酒盏,“是万明王亲自审决么?”
“万明王昨日惊吓过度,此时尚未醒来。伽莱将此事告知三公,此外还有上柱国及二位相国在场。”礼官领着我往外走,继续道,“相国与二殿下素来不和,前段时间刚寻了个由头将一批新贵下狱,只怕这次还要生出许多事端。二殿下说,若是时局险要,就请贵人以自保为先。”
“哦?他不是想叫我为他解围么?”我疑道。
“是。但众人居心叵测,伽莱昨日不就在那畜生身上做了手脚么?”礼官看向我。
昨夜那只虎,是伽莱动了手脚才会如此暴躁,以至于脱笼冲我奔来么?难怪他当时面露喜色,原来是早有预谋。我还未登后位便已遭此浩劫,若真有一日他继位为王,岂不是将我千刀万剐?
不成,不成。
转眼间,我二人已至一座殿外。内里肃穆异常,帘笼后头依稀可见斑驳人影。
我正要进去,礼官轻声唤住我,从袖中掏出个白玉小瓶塞进我掌心,“二殿下臂上伤势极重,若不按时上药恐怕保不住右臂。请贵人无论如何将这药交到殿下手中。”
那药瓶里渗着一股清凉药香,让我躁动的心都沉静了不少。
礼官是个聪明人,给我这药也必不只是嘱托伽萨换药。他说伽萨臂上伤势极重,实则是暗示我莫要忘了昨夜宴上的救命之恩。若伽萨的手臂保不住,他那王位自然也就悬了,这都是拜我所赐。
我欠他一个人情,不如这时候还了。两人扯平,往后为父亲复仇才能心无旁骛。
“他对我还有什么话么?”我接过药瓶,藏进袖中。
“贵人聪慧,二殿下确实还有话要臣转达。”礼官拱手道,“二殿下说,许多事眼见并非就是事实。先前因故隐去了自己的真名,想来十分懊悔,想亲自向贵人告罪弥补,不知贵人可还记得那个假名?”
这我当然记得。
“阿莱加。”我毫无防备地念出这个名字,胸腔里即刻传来一阵莫名的亲切感,伽萨怀抱中的暖意也凭空顺着肌肤蔓延,仿佛他的掌心正在我身上抚摸。
这三个字实在奇怪,次次念起来都仿佛一双手在撩拨我的心弦,叫那物在肋后乱跳个没完,像揣了只会打洞的兔子。
我想起渊宫里冰雪消融时淙淙的碧水、温煦的春光,也想起那异域古老的歌调和镶满珠宝的后冠。
一个身影从我眼前掠过,碧色眼眸在我脸上流连,随后又立刻追着振翅的白鸟跑远了。抬眸望去,远处是流淌轮转的星海,俊朗的男人坐在我身边,壮硕的白狼用尾蹭过我的手心。
阿莱加。这恐怕是什么巫蛊妖咒,被伽萨种在了我身上,以至于念出这三个字便会叫我心驰神往。
太坏了。
我定了定心神,向礼官道别,独自走进那宏大空荡的殿宇。风拂过我的袖子,此时此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委实是孤身一人了。
殿中的情况是我未曾料想到的。里头撤去了金纹宝座,改为六把官帽椅分置两侧,中间挂着象征王权的人面蛇身相。座上六人皆面容整肃,虽已显老态却颇有些倚老卖老的模样,与渊京里那些素餐尸位的老古董有得一比。地上乌泱泱跪了一片人,我一眼扫过去便被那抹猩红刺痛了双眸。
伽萨被两个身披甲胄的禁卫按着半跪在地,血顺着崩裂的伤口浸透白纱。一旁站着的伽莱死钉我一眼,哂道:“春风一度,滋味不错罢?”
我将目光从伽萨背上懒懒挪到他脸上,他亦扬着下巴觑我。他故意用渊语说这话,是诚心想辱我,可惜调子不太准,跟唱大戏似的。我心里反而不生气了,弯眸笑道:“我初来万明,没什么见识,不知道殿下原来爱听墙角,谢殿下告知。只是不知昨日殿下听了谁的墙角?”
伽萨背脊一震,头向我偏了偏。我在他身侧站定,那金钟似的禁卫沉思片刻,退到一边给我让了个位置。
“长砚,你记好了,以后替礼部修撰《万明行记》时要将这事写清楚些,就说万明的王长子有怪癖,喜爱属垣窃听活春宫。”我清了清嗓子。
温辰虽被押在地上,倒也不妨碍他同我一起使坏,朗声应道:“好,我记下了。”随即用扶在膝上的手悄悄划拉两下,一侧跪着的宴月心领神会,埋着头发出极轻却分明的一声笑。
“你别笑。”他左侧跪着的容安压着嗓子,很是及时地补上一句。
我拢着袖子,偷偷握住藏在袖中的匕首。伽莱面色阴沉,怕是随时都会扑上来揍我。
“我何时有过此污秽之行?”他当即破口骂道,“沈氏,你迎奸卖俏、诽谤犯上,当处极刑!”
我眉心一抽。
沈是渊国国姓,他怎可直呼我沈氏?!
“殿下既然不曾偷听,如何知晓我与二殿下究竟做了什么?渊国送我来,是与万明王成婚。”我顿了顿,强压下这二字在心中泛起的酸楚,接着道,“殿下污蔑我清白,无异于是侮辱万明王。我自然不算什么,王是万明国主,他的一世声名可就毁在这随口造的谣上了。”
“你卖弄口舌!”伽莱果然怒火中烧,目露凶光,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
我转过脸去不理他,“殿下搬弄是非,也不知道别的话里又有几分是真?”
殿中有位身长玉立的男人,在我与伽莱争辩时小声给座上诸位转述成万明语。想来在万明,渊语也只在年轻人里流传得多些,这些老古董不会,万明王也不会。我趁机以听不懂万明语为由,请他们暂赦温辰起身给我传话。
“渊国使臣。”左起第二的白须老人听罢了争辩,直奔主题质问,“听闻你昨夜受伤昏迷,并未返回自己殿内,而是彻夜待在二殿下处,此事是否为真?”
温辰在我身后悄悄摇了摇头,示意我他们并未就此事说过话。我心下了然,反问道:“大人如何知晓我并未返回自己殿内?又为何以为我在二殿下身边?”
白须老人闻言皱眉,道:“自然是有宫奴亲眼所见。”
我睨了伽莱一眼,徐徐道:“宫奴是最易被收买的,这事大人也了然于胸罢?说这话的人无非是想借淫事败坏二殿下与我的名声,一来使二殿下声名狼藉,二来使王厌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