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24章

一千整。

蛇尾从我腿上掠过去,触感真实得不像是幻觉。我瞪大眼睛看着无数条通体墨玉般的蛇自四面八方涌来,无一例外头顶都有一圈金环。蛇腹碾过尘土,大地惊惧地震颤。

它们停驻在刑台前,立着身子吐信恐吓周遭的万明百姓,“嘶嘶”声凭空合奏成一曲古调,颅顶的金鳞在日头下熠熠生辉,让我想起了在客栈见到伽萨时他身上的金色纹样。

我拿余光悄悄瞥了他一眼。他面色如常,垂手让一条小蛇顺着臂膀攀爬至肩头。小蛇乖顺地缠绕在他肩上,丝毫没有方才剑拔弩张之势,真是稀奇。它抬尾扫过伽萨的胸膛,扭头冲我吐了吐蛇信。我的目光随着蛇尾在伽萨半裸的身上游走一圈,不慎对上他的眼,只好别扭地错开眼神。

也就是……挺健壮的。

远处的天际泛起一片霞光,万里无云的晴天转眼布满绛色云霞。吵闹的人群顷刻安静下来,紧接着纷纷朝西面跪下叩首,口中念念有词。给我们判罪的几位老臣不情不愿地跟着跪倒在地,唯有伽莱一人立于中央,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样子。

“那是岩窟的方向。伽莱逆天道而行,蛇神震怒。”伽萨低声同我解释道。

“这是你干的罢?”我反问他。后者抿唇一笑,目光投向面色铁青的伽莱脸上。

伽莱正要拔刀上前,又听南面传来一声轰响,仿若惊雷在空中炸开,烟尘随即扑面而来。

我连忙抬袖掩住口鼻,却仍是被呛得泪水涟涟。伽萨将我护在怀中,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一座洁白无暇的高楼轰然倒塌,犹如冬日里松叶上崩塌的积雪,顷刻间成了一摊断垣残壁。

伽莱的脸色从阴沉转为震怒,双眼又因气急而带了一抹红,近乎要滴出血来。

“那是明月台,历代王后的住所,曾经是伽莱母亲巫后的故居。”伽萨又恰到好处地解释一番,“如今塌了。”

万明因昼极长、夜极短而得名,国主寝殿为东君殿,取日神之意;而相对的王后寝殿叫做明月台,自然是月神之意。日月相依,亘古万明,字里行间颇有些僭越的意思。至于明月台上的谪仙楼,是为纪念奢夫人所建,因其种种奇闻,坊间传说她是天界下凡造历的神女,故而有了这么一座楼。

如今的明月台,是先王后巫氏的故居,而伽莱是巫氏与万明王的嫡长子。他本就是因王后的位子对我耿耿于怀,如今伽萨还把他母后的房子搞塌了,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

“也是你做的?”我问他。

伽萨顾左右而言他,“这是天意。往后你住进去,也得重修,不如索性按着渊国高台的样式重建个你喜欢的。”

那便是他干的了。

他扶着我起身,昂首对着百姓慷慨陈词一番,大抵是自证无罪、揭穿伽莱阴谋的话。我听他用摄人心魄的语调举言,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几分君王的模样,正看得入神,却不想被他一把拉近了。

“你这是干什么……”我尚未将话完全脱口,就看见台下百姓连带着一地黑蛇再次向他叩首,末了又纷纷转向我,拜倒在地。

“给他们见一见万明未来的王后。”群蛇渐散,伽萨握紧我的手,在伽莱恨不能将我们千刀万剐的眼神中走下了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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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进了宫门,他便一弯腰将我抱起来。双脚猝然离地,我只好赶快将双手搭上他的脖颈,那条小蛇便安分地绕在了他的臂上。

“哟,这谁啊。”伽萨侃道,“自个儿腿不让碰,摸旁人倒是轻车熟路的。”

我生怕乱动了掉下去,脸埋在他颈窝里回怼道:“真是奇了,二殿下自己要抱我,还怪我沾了他的身。”

“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啊,早晚得被治一治。”他将我往上掂了掂,吓得我惊呼一声,又抱紧了些。

偶然抬头时,我瞥见他从发间露出的一小片耳垂上隐约透露出粉色,像开出的一朵小花。

好嘛,你也不过如此。

伽萨嘴上没停过,脚步也轻快着,不一会儿便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宫殿前。氤氲在空中的潮湿水汽润过我干裂的唇,我舔舔唇问:“这是什么地方?”

“汤泉宫。”伽萨抱着我大步进去,宫门前对立的两位小女奴款款行过礼,发上缀着的银铃如山涧泉水般叮咚作响。

他这一提,我方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连几日不曾沐浴了。细嗅衣间一股酸气,我当即厌恶地屏了呼吸。

汤泉宫的陈设和别的宫殿都不一样,过了正殿门不远便是一池浴水。几道屏风和纱帘将汤池遮得严严实实的,殿内仅靠几盏暗沉的灯作光,也被薄纱滤得柔和了起来,颇有几分暧昧之意。

伽萨将我放在池边,我探出脚去试温,干燥的皮肤刚触到水便被润湿了。我迫不及待地想下水去,衣袍解了一半又碍于伽萨在侧,半脱不脱地挂在了身上。

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大度地背过身走到屏风后头去。

我飞快地褪尽衣服钻入水下,温热水中弥散着草药的清香,哪怕水漫过了伤口也不过略有痒意。

“这是药浴,能促伤口痊愈。”伽萨不知何时蹲到我身边。

我下意识想掩住身子,又仗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遮住水下,放松了警惕在池里捞花玩儿。

一只手掠过我的发,挑起我的下巴对上他鎏金的眼瞳。

心脏又开始在胸腔里乱跳,我的呼吸也乱了几分,仿佛被抓住的小兽,僵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

他抬手抚过我的脸,拇指指腹温柔地拭过我的唇边,擦去一小块污物。随后起身唤来两个女奴替我擦洗身子,道:“我去隔壁的池子。”

原来只是我脸上脏了。我抬起双手掬水拍了拍脸颊,心道,乱想什么呢。

女奴动作轻缓温柔,我逐渐放下戒心,任水流淌过四肢,正是满心愉悦的时候,忽感筋脉里流窜着一股热气。几乎只是一瞬的工夫,我内里泛起酥麻痒意,顺着热流堆积在小腹。

“唔……”我心道不好,别扭地转过身去,将头发从女奴手中抽走。

她们用琥珀色的眼眸不解地望着我,手里还捏着细齿象牙梳。

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指了指门外摆手让她们赶快出去。殿门合上后,我双腿一软跪坐在池内,热水浸得小腹越发滚烫。

为何偏偏在这时?

我压着耻意将手探到腿间,动作青涩的胡乱安抚自己,却不小心触及伤处,登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身体因不得缓解变得愈加难受起来,我动作越发急切浑乱起来,操之过切引得腹下一阵剧痛,只能脱力地伏在池边,被体内异样折磨得只剩喘息的力气。

不过片刻,伽萨撩开帘快步走进来。他来的匆忙,身上的水尚未擦干,薄薄的浴衣被浸湿了贴在身上,露出大片精干的肌肉。

我难受得满心委屈,蹙眉抬头望他。他眸子一动,弯腰把我从水里捞起来。

“原来你不会这个。”他把我放后殿的大床上,俯身安慰道,“那我教教你。”

第28章 口角

从沉眠中苏醒时已近黄昏,我茫然地睁开眼睛,扭头撞上精瘦结实的躯体。

伽萨斜倚在我身侧看一卷书,纸页后头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金瞳下垫着两片乌青。他眨了眨眼,双瞳如落日般沉下,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猛地想起昨夜一场激烈酣畅的情事,整张脸都烧起来,连忙往被子里缩。

他轻轻捏着被角将我的脑袋从中剥出来,长舒了口气,“总算醒了。”

何止是醒了,我恨不能昨夜就死了,好免去今时今日的尴尬情形。

“我巴不得死了。”我扯过被子重新掩在脸上,情愿当个缩头乌龟。

“那是我昨晚不够努力。”他长叹一声。

我听出他话外音,更难为情起来,又找不到话来反驳,竟一时急得有些头晕。

伽萨扔了书也钻进被子里,与我紧挨在一块儿,哑声喊道:“眠眠,看看我。”

我被他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快捂住他的嘴,“不许这么叫我。”

“眠眠。”伽萨捏住我的手腕,更加起劲地叫了我好几声,眼见我要生气了才住嘴问道,“那么别人如何唤你?”

“自然是称我公子。”我嘟囔道。

“这不好。咱俩都有过肌肤之亲了,叫这个显得生分。”他摸了摸下巴假作思索一番,末了仍是喊道,“眠眠,我偏要叫你眠眠。”

肌肤之亲。

甫听见这个词,我心里就一拍停跳。虽然我昨日的确和他过从亲密,终究也是不符常俗的。我凝视着他俊美妖艳的面容,眼底恐怕是真藏着几分情真意切在的,可纵使万明好男风,这也终归是悖逆之事,于他继位并无益处。

沈澜即位多年,尚且会被捏住这一软肋,何况是伽萨这样势力不稳的王子。前朝势力盘根错节,焉知无人想拿这事做文章。他既是真心对我,我更不能推他入深渊。

这样的情愫一旦生根发芽,再要除去难如登天。不如早些断了,也免去往后的纠葛。

我暗暗狠下心来,正色道:“伽萨,昨夜你都尝过新鲜了,往后就不要再念着了。”

他神色一凛,不可置信道:“什么?”

“龙阳之好本就悖逆人伦,传下去也只会惹人非议。你再喜欢,这一次也就够了。”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何况你将来继位,须得为万明王室开枝散叶、绵延后嗣,当早日娶妻才是。”

“你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些什么?”伽萨陡然提高了声音,颇有些动怒的迹象。

也是,前一刻还你侬我侬,转眼就冷了脸,他不生气才怪呢。

“我是……为你好。”我自知这番话颇像是过河拆桥之语,定要触怒他,却住不了口,“你将来是万明的王,不可拘泥于这样的情感……”

他未等我说完便兀自起身,我身上一凉,撑着身子爬起来还想往下说,又被他回眸怒视得噤了声。

“你……”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好一拳打在床沿上以释怒火。

可这本就是错的,我暗暗想着。

然而伽萨显然不这般想,他披上衣服摔门而去,片刻后门外便传来嘈杂声,是他遣散了守在外头的宫奴。

简直是冥顽不灵!

我亦心中有气,刚走到门口便听他也怒道:“冥顽不灵!”

“翻脸不认人!”

“渊国人就把他教成这样,成日把伦理纲常挂在嘴上。”

眼见他要骂道渊国皇室头上去,我披着衣裳拉开门,只见他对着院子里一株槐树撒气,枝叶都折了一地。

“你既然不喜渊国,何必守着我?”我扶着额靠在门框上,双腿尚且有些软。或许是起身太急,脑内一阵一阵的轰鸣吵得我额角颞颥突突直跳,“我就是渊人,奉行渊国的礼则伦常。既然不是一路人,从此断开了岂不更好?”

我正说着,忽见外头来了两队宫奴,手里捧着食盒款款行了礼。

伽萨闭了闭眼,似乎是在压下怒气,缓和道:“先用饭罢。”

他经过我身侧带起一阵风来,我低声道:“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伽萨紧抿着嘴不语,往我碗里夹了一块烧肉,看着很是可口。我亦敛衣坐到他对面,盘弄着一对银箸。

以往在渊国我是不吃这些油腻之物的,倒不是不喜欢,只是入口之后常常觉得胃里难受,渐渐就弃了。然而万明的宫奴不知道这些,仍是奉了上来。我偷瞄一眼,伽萨面色冷淡仍有怒意,只好将那块烧肉填进口中,囫囵吞下去。

吃到第三块时,我胃中已有灼意,伴着突如其来的钝痛。我搁下银箸,“我吃饱了。”

伽萨眼中带寒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去,片刻才对两侧的宫奴道:“撤下去。”

今夜怕是无话可讲了,我径自漱过口,默然在一侧坐着。这是伽萨的宫殿,昨夜他仍未送我回自己的殿,而是把我留在这里,其心思昭然若揭。我起身道:“我回去了。”

“你歇在此处,我去偏阁睡。”伽萨先我一步出门,两侧的宫奴即刻心领神会地将门阖上。

我愈加难受起来,自感走不了几步路,只好暂且歇在这里。然而刚过了三更,我便觉得恶心作呕,身子蜷成一团也止不住冷汗,几乎立时就要昏过去。弓着身子挪到门前时,我身上的衣料已全然被冷汗浸湿了。

可不知伽萨给他们下了什么命令,不论我如何央求,硬是没有一个小奴肯擅自开门。我无力地叩着门,双腿一软跪倒在软毯上,双手死死压着腹部试图止住不适。我盯着门缝外头的一束光,仿佛这样就攥住了一丝希望。

不多时,伽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比前些时候更疲累了些。小奴恭敬地答了他的话,却没了下文,也许是以为我蓄意叨扰罢。

我的神思渐渐涣散,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只是靠着些许残存的意念,依旧用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门框。仿佛是听见了我挣扎的动静,门突然被推开,紧接着一个温热的胸膛撑起了我的身躯。

“眠眠?!”

在一声声急切地呼唤中,我的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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