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国以南,万明以西,是为贺加。
传说一双金童玉女因触犯天条被贬入人间,化作两小儿投于丘陵之间,饥毙之际,一只母狐哺育了他们。后来二人在此繁衍生息,诞下子嗣皆有狐的血缘,再彼此结合,渐渐成了一个部族。
先祖既为天人下凡,自然仙姿卓绝,然而因血缘过近,后嗣皆体弱,难以建军捍卫领土。无奈之下,贺加人只能对周边部族投其所好,以求荫庇。因渊人喜美色,贺加王族便挑选美人送入渊京供人取乐;因万明好饲蛇,贺加王族便将子民赠与万明王为蛇奴。
贺加的百年安定,看似上天垂怜,实则是无数百姓以血肉填了周遭虎狼的血盆大口,以求后嗣安稳度日。然而就算是这样,“以色惑人”“狐妖祸世”的罪名还是凭空而至,贺加人用以自保的方式终究成了渊人将他们灭族的借口。
少年长叹一声,双眸有泪光闪烁。我取来丝帕予他,他不肯接,胡乱抹去泪珠接着讲。
贺加与渊国的友盟算是彻底破裂了,无奈只能向万明求援。万明信奉蛇神,蛇绞杀吞食狐狸,万明人坚信食贺加人血肉能延年益寿。不仅如此,更有甚者翻找出古籍,其上记载着先祖修炼成仙的秘术€€€€
以蛇卵为仙药,以蛇奴为炉鼎,长此修炼,可步入九重仙境,长生不老。
眼前这个少年,被选入宫中不过月余,已被折磨得丢了半条命。
待他死后,接替的便是我。万明王不知从何处听信了谣言,说圣子之血更胜于常人,所以收回了将我赐予伽萨的成命,截来当了蛇奴。
难怪他言及生死,心灰意冷。这样的日子,哪怕多熬一天都是活在炼狱之中。
“他们竟然疯魔成这样?”我又是震惊,又是恶心,“鬼神之说,巫蛊之术,岂能当真!”
“你是二殿下身边的人罢?”少年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如静水,“他有意护着你,为何不从?”
他是有意护着我,可我总怕他有朝一日把我吃了。我撇撇嘴,没敢说出口。
那日伽萨慌忙让我躲进暗室,想必就是金甲前来要人。后来他将我锁在重明殿,又次次嘱咐我走密道去见温辰,也是想让我避开金甲,可我非但不听他的,还以为是他有私心。
我暗叹一声,只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抬起护甲轻轻扣着桌面,正色道:“我这不是……屠蛇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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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仙药?”万明王身边的阉奴拿着药方子翻来覆去地瞧,生怕看漏了一个字。几个巫医亦三五扎堆,对着几张抄下的药方谈论个没完。
“是。”我拢着袖子,面上带着恬淡的笑。
昨日私下见御医时,我知会他加大了朱砂的剂量。这药我喝了八年,纵使身子骨朽得像一截破败枯木,面上却还是红润的,甚至更觉精神。新的方子给万明王一日三次地灌下去,不出一年,他必会暴毙。
“旁的都好说,这圣女血从何而得?”巫医问道。
“这好办,圣女圣子,都一样。”我熟练地从袖中抖出父亲的匕首,刀刃斜着在左腕上割了一刀。
一侧抱臂不言的伽萨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血滴入金杯中,远处的伽萨胸膛起伏愈加频繁,好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当年太后为了叫我一心忠于她,也是当面割血给我瞧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要达成目的,便不能投鼠忌器。
阉奴面上的阴云一扫而散,欢天喜地地捧着小半杯血退下去让巫医们煎药。我自行缠着伤口,鲜血从白布里层层渗出来。
“贵人为了父王,实在是用心良苦。”伽萨冷哼一声,“想必昨夜挑灯,也是为了给父王寻方子。届时父王一高兴,封你为我的小父也指日可待。”
我侧目瞥向铜镜,一双凤眸底下铺着两块乌青,像白瓷上被抹了烟灰。
他每次不高兴就拿这事来说我,自己醋溜溜地喊我“小父”,若是哪一日我真成了他的小父,恐怕第一个急的就是他。
“二殿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我懒得与他争执,也有意和他疏远,抬脚就要往内室去。
纵然万明王昏睡不醒,在他父王面前,伽萨也不敢做什么。
“沈鹤眠。”他在身后不依不饶地唤我。
我兀自捧着手腕加快了脚步,直到身后锦靴踏地的声音越发急骤,随后便被一股蛮力拽得脚下一趔趄。
“你真当我不敢动你么?”伽萨蛮横地抓着我的双臂,一双金色瞳仁里是压不住的滔天怒意,“一次又一次从我手心里逃走,锦衣玉食地供着你非不要,还怕苦吃得不够多是么?”
他斥得我血气上涌,我想张嘴又嫌辩解不清,喉头猛地一甜,气急之下竟呕了一口血出来。
我睁眼飞快瞥了一眼,那帕子上的血已浓稠泛黑,连忙揉作一团想藏进袖子里去,却先一步被夺走。
伽萨展开帕子一瞧,脸色突然变了。我看准时机,垂头抵在了他胸口,那因怒气中烧而颤抖的肌肉突然就松弛了下来。
“你总不能护着我一辈子呀。”我恹恹地耸着脑袋,“我也并未与他人有亲密之举,何苦生这么大的气?”
“怎么不能?”他倔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倒是缓和了几分,“有哪一次我没救成你?”
“我不想在你身边当个累赘了,伽萨。”我仰起脸看向他,旋即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阿莱加,我叫你阿莱加,好不好?”
阿莱加,我的王。
这是我翻阅古本时无意中看到的注解。阿莱加,多用作万明女子对丈夫的称呼,但在古语中另有一层意思€€€€我的王。多了些臣服的意思,放在我们二人之间便大不一样了。
他早有继位之心,亦有以我为后之意。
他是从初见时,就有了这份心思。
昨夜那少年同我说,东南诸部落虽知贺加圣子身份尊崇、珍贵无比,但圣子定天下这一说,实则是近年来才大肆流传起来的。有人说是天象所示,有人说是神谕警世,虽是谣言,但因关乎天下,传着传着便成了真。在此之前,就连他们贺加人也没听过这种说法。
近几年,便是与伽萨回到万明后担任祭司一职的时间相吻合。
神谕、圣子、狼皮军书。
我心中有一可怖的猜想,却不敢随意印证。纵然是如他所说在渊京对我一见钟情,总不至于筹谋十数年之久,就为了编造一通谎言,然后带兵突袭樊城,顺理成章迫使沈澜将我送至万明罢?
这一切都太过于凑巧,可环环相扣,合理得让人害怕。
加之他先前所言,我是否为圣子都无关紧要。若我的猜想为真,怕不是这圣子身份都是他编出来的!
他……他不该是蛇,他就是个蜘蛛精,成日里织网,想把我网走!
我被自己的猜测吓得毛骨悚然,罪魁祸首却突然抱紧了我,“眠眠,这是你说的。你要做我的王后,眠眠。”
他言辞大胆,我却不敢含糊,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父王可还在呢。”
伽萨不屑地抬眼望过去,这才将我松开些,颇有些不情不愿道:“何必管他。”
“两日不见,你的身子怎么坏成这样?”他拿着那张帕子,一团黑血分外刺眼。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他还不知道这事呢。
我抬起尚在渗血的手腕冲他晃了晃,只扯谎道:“还不是为了替你父王找药?”
第38章 柔嘉
这东君殿说来实在是奇怪,彻夜点着长明灯,烛火摇曳,晃得我合不了眼。
我起身去剪了灯芯,复又坐回了床下的脚踏上,重新将织着万字纹的羊毛毯裹在身上,睡眼惺忪地看着角落里两条忽而精神奕奕的蛇。它们交缠翻滚一阵,一同朝我爬来。
还想食我的血呢。
我从怀里掏出个小坠子,空心小球里头装的是伽萨的血,虽然只有几滴,足以驱逐蚊虫毒物。
它如今被我贴身藏在衣服里,捂得温热。拿出来朝那两条蛇一晃,它们立起身观望片刻后便飞快地躲回了角落里头,埋着蛇首不敢动弹。一连三日,我都是这样守夜的。
身后万明王的呼吸绵长虚弱,若不仔细听,总让人以为他已经驾鹤西去了。我托着腮,不由地想起伽萨上回说的蛇神择王。
他是乌金蛇神择中的继位人,可驱使万蛇出穴,教训这两个小喽€€自然不在话下。若是……若是我将来启程回渊京,他不让,也唤出这么多蛇来拦我的路,这可让我怎么是好?就算要瞒,瞒得住他伽萨一人,也瞒不住漫天黄沙里藏着的这么多双眼睛。
偏偏这人日日往东君殿来,仿佛一时见不到我便心慌似的。我不好和他撕破脸,每每婉言谢绝,最后都成了欲拒还迎。
我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自己困极了,苦恼一阵便昏沉睡去。
待到被一声嘹亮的鹰啸吵醒,天空堪堪泛起鱼肚白。
万明的天向来亮得早,眼下恐怕不过寅时。
我扶着酸疼的脖子又打了个哈欠,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身旁站了个人。我下意识以为又是伽萨彻夜来陪我,正要摆着笑脸与他寒暄几句,不了对上一双阴鸷的目光。
伽莱冷着一张本就不大和善的脸,周身罩在黑锦斗篷中,凌厉得吓人。
我心里嘀咕一句怎么是他,便讪讪收了笑意,歪斜着身子爬起来,飞快地挪了出去。
入了秋,晟都一夜之间便冷了下来,早晚间总觉得身上凉浸浸的。
也许是近几日总要取血的缘故,我一出门便没由来地打着寒战,只好缩在屋檐底下搓手,盘算着过几日将手炉取出来用。
“嫂嫂。”耳畔一声轻快的调笑,竟吓得我浑身一凛。抬眼瞧去,正是许久不见的王女伽殷。
她俏皮活泼得像头小鹿,身上穿着件妃色绣蝶的绸衣,红扑扑的衬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比秋日的枫叶还要娇艳许多。往我身侧一站,热热闹闹的,我竟觉得身上的寒意也退了些。
还未等我起身招呼她,怀里已落了个滚烫的小布包。打开一瞧,是一把香气四溢的糖炒栗子。
“二哥今日去军营了,他走得急,路上碰见我。”伽殷倚在洁白的廊柱上,那木雕的黑蛇就盘旋在她头顶,怪耸人的。她顺着我的目光瞧过去,毫不在意地伸手给了那蛇头一巴掌,继续道,“我正剥栗子吃呢,他就说了,你嫂嫂身子不好,怕冷,只怕早上也没什么胃口用膳,不如给他送一些去呀。”
她将伽萨的神情学得有模有样,我一边吃栗子,一边望着她笑。
“你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成日里眠眠来,眠眠去,听得我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伽殷抱着臂搓了搓,笑嘻嘻道,“你说是不是,眠眠嫂嫂?”
“啊?”我夜里睡得不踏实,这会子一心扑在栗子上,一时没听懂她的话,只记得什么眠眠,大抵又是说我的。
伽殷“噗嗤”一声笑起来,亦在我身边蹲下,纤长匀称的手从我怀里掏了一颗栗子剥起来,“嫂嫂,你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因为二哥?”
我把手里剥好的栗肉倒进她掌心里,问道:“二殿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二哥很好的。”伽殷两颊塞得鼓鼓的,翠绿的眼瞳闪烁明亮,“他从渊国回来以后,就一直惦念着那儿的公子哥哥。我还以为是渊京的花草成精了,把他的魂都勾走了,可后来见到嫂嫂,我就明白二哥了。”
说了两句,又绕回我身上了。我随手给她剥栗子吃,心道伽萨果然是早有预谋的。
那么小的年纪,我还没到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惦记上了。难怪情丝难斩,日积月累的爱慕就算一时除去了,也会跟野草似的,只消一阵春风吹过,便会飞快地重新抽条生根。
我心里突然觉着有些对不起他这份情意,闷声不吭了。
“哎呀!”身旁的伽殷忽然小声惊叫,她囫囵吞下口中的栗子,拍了拍手起身往宫门口走。
我缓缓起身,见一乘小轿落在了宫门前。为首的女奴穿金戴银,想来她侍奉的主子也身份尊崇。她伸手撩开了轿帘,迎下一位极其雍容的女人。
那时万明王最宠爱的妾室,唐夫人。
“阿娘。”伽殷偷偷给我递了个眼神,随后甜甜地唤那女人。
我将布包塞进袖缝,立在廊下,静静等着她声势赫奕地领着人走进来。按理,我不必迎她。
唐夫人走近了,珠光宝气,神色偃蹇,一看便不是什么善茬。她倨傲地抬起眼皮打量我一眼,扯起殷红唇瓣,讽道:“这便是王新择的蛇奴?”
我比她高上一头,此时亦不惧她,展颜而笑,“不知这位是?”
唐夫人在我跟前站定,妩媚多情的桃花眼在我面上扫过去,身侧的女奴答:“我家主子是王的宠妃,唐夫人。”
“初来乍到,孤陋寡闻也是有的。”她挖苦两句,绕过我往寝殿去,“身为男儿,被破例送到万明来当什么蛇奴,本宫也是头一回听闻。”
“夫人貌美,想必最会调脂弄粉,可惜出身蛮族,叫王不肯破例抬夫人为后,这我也确实闻所未闻。”我侧身避至一侧,“就容夫人先过罢。”
唐夫人闻言柳眉倒竖,回头狠狠钉我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嘴上功夫真是不错,难怪王喜欢。”
青天白日的,她这话一出,身侧的宫女们都羞住了。我知她那张朱唇里蹦不出什么好话,只好告诫自己莫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