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45章

似是认定我并非恶人,她爽快极了,给我指了炉火的位置,叮嘱我尽快服药。

我将那颗红润晶莹如石榴籽般的药吞入腹中,忽觉心上猛地一痛,似是一根寒针没入了心脏,凉意不断渗入四肢,周身竟比在冬日雪地里还要冷。

“夫人,我冷得很,这药……”我浑身颤抖着跌坐在蒲团上,眼前的纱线随着视野的模糊而绞作一团。

云时絮飞快地转动纺车,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纺车轰然坍塌,她站起身,摸索着向我走来。

“你应该很奇怪,我为何双眼蒙着薄绸罢?”云时絮纤长的指解开束在耳后的绸缎,露出面上干瘪空洞的眼眶,“我剜去了双眼,为的就是不再看万明王那张恶心的嘴脸。”

“我的儿,从小受了不知多少种委屈,他从未如此用心地对待一个人,不惜为了你来求我这个做娘的。”远山般的长眉颦起,她叹道,“他过去是最恨王将我当作蛇奴来治病的,如今竟叫我来医你,可见是真动了心。既然他为你受伤流血,这等罪可不能白受。”

她敛裙缓缓坐下,道:“我自然是要你对得起他。”

看着她与方才判若两人的模样,冷汗从我背后渗出来。身上的寒凉渐渐退去,我颤声问:“夫人究竟是何意?”

“这药能医好你的身子,是因其中有我用血饲养的蛊虫。此蛊种在体内后,只要你对伽萨有二心,便会即刻暴毙而亡;若是整月不与他有肌肤之亲,亦会浑身发冷、心痛不止。”云时絮满脸骄傲神色,仿佛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

“我要你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永生永世离不开他,这便是我救你的代价,我对你下的蛊。”

作者有话说:

虽然妈咪的方式很另类,但是眠眠和萨老师彻底锁死了~

第53章 弑蛇

“怎么闷闷不乐的?”返途马车上,伽萨拿着两只细长叶茎拴着的草编蚂蚱逗我玩。两只青色转黄的蚂蚱随着他手腕的抖动在空中摇晃跳跃,泥团做的眼睛呆滞盯着我。

我抬起眼,看着他垂落的发丝随着车厢摇晃轻轻拍打在肩前,斑驳光行徘徊于脖与肩之间。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我埋头扑进他怀里:“伽萨,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你高不高兴?”

许是以为我在撒娇,他轻笑一声,搂在我腰间的手圈得更紧了些:“高兴。”

马车突然停在一处郊野,我诧异地望向他,伽萨却牵着我下了马车。

跟着他走了几步路,我忽然就明白了。

不远处是一座坟茔。

坟前落了厚厚的花瓣,一个正在扫地的小厮见是我们,连忙扔了扫帚跑过来:“小的见过二殿下、见过贵人。”

伽萨微微颔首,让他退下了。

“我不是说了现下不见的么。”我局促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盯着那座坟茔。

不用说我也知道,那里头葬着的是我的父亲嘉王,那个不爱、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厌弃我的男人。

伽萨扶住我的肩,推着我向前走了两步:“我想着今日你见了我母亲,我总得再见一见岳丈大人,咱俩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媒妁之言,指的是你那匹狼还是那只隼?”我极不情愿地被他推着往前走。

“是大漠里的乌金蛇好不好?”他在我背后“嘿嘿”一笑。

一想到大漠里千万条的乌金蛇,夜里都躲在外头听着我与他在帐篷里纠缠,我的脸都快烧着了。

“油嘴滑舌。”我轻轻骂他一句,却又推搡不过,只能自己抬腿往坟茔前走。

左不过是磕个头,与那人剖白几句,糊弄着就算过去了。父亲不愿真心对我,又不愿善待我母亲,生死相别十余年,我与他又还有什么父子温情在呢?

可当我真的立在墓碑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对父亲的记忆太过模糊,仅有的一星半点碎片也是他怒气冲冲的责备。

斥我不守规矩,斥我不成体统,斥我娇生惯养、恃宠而骄。虽然王妃一向刻薄待我,他还是认为我怙宠恃恩。明明是我根本不曾享有过的东西,却成了他斥责我的根源。

我还记得他巡营回府的那天,隆冬三九,因我不小心把雪珠碰进了二哥的领口,王妃罚我跪在雪地里抄规矩。父王路过花园,嫌我的字不好看,握住我的手教我一笔一画地写。殊不知我的手早已冻僵生疮,又因在纸上磨破了糊出一片血。

他一拉,我堪堪被纸粘住的伤口撕裂开来,血流了满手。

那日我没觉得疼,只知道他的掌心很暖很暖。

可惜他从来不肯用那双手抱我。

我叹了口气,拂衣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人都去了,这些事就算忘了罢。

“父王,”我喊他,伽萨知趣地要走,被我一把抓回来,“我如今过得挺好。”

“这位是万明的二殿下,你见过他的,就是他带兵把你抓了。”我对着他道,“他对我很好,如今我真的被娇宠起来了。你说的那些恃宠而骄的事,我如今也终于能做了。”

伽萨惊讶地看我一眼,我不看他,笑嘻嘻地对着墓碑道:“父王,他可疼我了,我马上就与他成亲。”

他厌恶异族人,也厌弃我。这下可好,我与他最不喜的人在一块儿了,还是背逆世俗的男男相悦。不知我这父亲,会不会气得托梦给我呢?

末了,我再次磕了个头,便敛了声。

临走时,我忽而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去找,却不见人影,唯有那片坟茔静静地立在原地。落花纷纷扬扬地飘零,迷蒙之中,我仿佛看见了那陌生却又眼熟的身影。他负手而立,站在花树之下。

转眼,一阵劲风从背后吹过来,将落花吹得飘飞起来。我连忙回头躲过,却见伽萨在前方不远处等我。

是啊,人要往前走。

我快步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同上了马车。

马蹄哒哒响个不停,不多时,四处渐渐有了人声。

微风拂过,窗外一片烂漫春色。

“春天了。”我望向集市上兜售花朵的姑娘们,面上贴着的花钿一个赛一个的娇艳,细瞧还有几分渊国女子所喜样式的影子。

凛冬过去,前朝那些冥顽不灵的老臣同霜雪一齐留在了那个枯涩的冬天。朝堂上的新人渐渐冒头,比雨后春笋长得还要快,转眼间,万明王的旧部已经瓦解星飞,顶替他们的是伽萨一手提拔上来的门客。

朝庭除旧更新,为了迎接年轻的新王。

“让人上街闹了一通,快意么?”伽萨凑在我耳边笑。

“还不是都让你给整治了?二殿下威风凛凛,我等宵小之辈哪还敢兴风作浪。”

那日他带兵镇压叛党,晟都内的几起暴乱自然逃不出他的手心。也不知道是哪里露了端倪,让他一眼认出是我的手笔,遂故意纵着那些斗兽奴将几位老臣闹了个天翻地覆,再一并捉拿问斩。

以暴制暴,一箭双雕。

“老古董嘛,随着风雪葬在旧岁算是便宜了他们。”伽萨阖眼靠在车厢上,“有些人实在不必活到春天,扫大家的兴。”

我们二人对视一眼,我掩在衣袖底下的手指轻轻抬起,鎏金护甲在春日暖阳里泛起一道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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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是夜,床上的老人瘦骨嶙峋,唇角因日复一日咯血而开裂,堆叠着厚厚一层血污。

我搅着最后一碗汤药,护甲不时敲在碗檐上,清脆的撞击声中,黑白无常抖腕摇动索命的阴铃。

细碎疏散的药粉抖入猩红血药中,被翻腾的汤水吞没,令我想起周身沾满血迹的高武。那时我做得不够隐蔽,竟是直接去了帐外将见血封喉倒入酒坛中的,还险些做贼心虚地被两个小兵看见。

如今,哪怕是面对着人也能不动声色地下毒。说到底,是心境不同了。

“王上,喝药罢。”我单手托着碗盏,将一匙汤药递到他唇边,白须杂生的两唇却紧抿住了,“不过王上记错了,我从来不是你的王后。”

万明王失去神采的暗绿眼瞳冷冷盯着我,竭尽全力伸手打翻了那碗药。

“难怪不愿意当孤的王后……咳咳,你和二小子,你们背着孤……”他怒目圆睁,枯瘦的五指抓住了我的衣袖,其架势似是要将我撕碎。

我坐在床边,踢了一脚碎在脚踏上的瓷片,弯眸道:“王上说什么呢?”

“不检点的东西……孤要将你千刀万剐,孤要下令让你为孤陪葬!”万明王挣扎起身,像只濒死挣扎的燕雀。他喉中发出诡异而可怖的笑声,长着手来抓我的脸,“既然你不肯,孤便要你到了地下来服侍孤……”

我敛笑从他手中扯走衣袖,他便囫囵滚落脚踏上,碎瓷扎入枯瘦如柴的后背,震得他胸腔里发出脆弱的哀鸣。

被褥被扯落在地毯上,落下一枚和润的玉佩,色如芙蓉,浮着薄薄一层粉紫的光。本是上乘的佳品,眼下却碎得四分五裂。

我丢的玉佩,被人送至了他的手上。想来还添油加醋不少,致使他气涌如山,一副将死的模样。

他哆嗦着手捡起一块碎玉,又几次从指缝间滑落在地毯上。

万明王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僵硬的五指已经难以合拢,枯死老藤般支棱着。半晌,他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神色。

“孤一生何等威风,竟落到你们手中,咳咳咳。”他气急,再次吐出一大口泛着臭气的浓稠黑血来,“孤要拖着你下地狱……”

这一日,万明至上尊贵的国主,蛆虫般匍匐在地,伸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屏风隔断的外殿殿门猛地被人推开,万明王充满希冀地睁大双眼看向外侧,随即两眼彻底灰败下来。

刀锋闪过,他的手臂如同被风刮断的树枝,血流如注。

伽萨一手提着刀,一手搂过我的肩,我们二人并肩立着俯视奄奄一息的国主。

药毒渗入筋脉,他已经感受不到断臂之痛了,唯有盯着自己平整的伤口发呆,随后颜面扭曲起来:“畜生!”

“父王曾问过儿臣,平定叛乱后想要何等赏赐,儿臣不曾作答,不是不想,只是不敢。”伽萨甩干刀上的血迹,面上平静如水,“看着心爱之人沦为父王的蛇奴,敢恨却不敢言,如今儿臣倒是能说了。”

“儿臣想要眠眠为后。”

血丝蜿蜒爬上万明王浑浊的眼,他受刺激似的大口喘息着,鲜血从喉鼻中喷涌出来,堆在地上成了迂腐的烂泥。

他想喊人,殊不知外头的护卫、宫奴早已经血溅砖石。而他的其他子嗣,今夜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偌大的王宫里,他已然成了孤舟。就算是在整个万明,他也民心尽失、千夫所指。

我自袖中取出父亲的匕首,蹲下身子在万明王身前。

“王,你可知自己做了多少孽?”我拔出匕首,摇曳烛火将那刀面照得冷光凛凛,“嗯?”

万明王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俄而他再次暴怒,却再不能起身,只能冲着我撕扯沙哑喉嗓,声音尖锐得像只失了声的鸡:“你敢!你是什么东西,岂敢这般对孤?”

我抬眼,冷冷盯着这在世间为虐的老畜生。

万明王只以为自己唬住了我,面上刚露出得意之色,意欲再去呵斥伽萨。

“王,这一刀为世间所有蛇奴。”我喊他,在他一愣神的间隙里挥刀扎入他腿间。角落里纠缠玩闹的两条蛇见了,飞快地游过来将那掉落的物什衔在嘴里,争抢着撕扯吃了。

他想让蛇奴为炉鼎,我就彻底断了他的妄念。

万明王露出惊惧难堪的表情,血色因愤怒涌上脸颊。

“这一刀为万明境内的贺加百姓。”我嗤笑一声,抬手将匕首没入他的腹部,绵密的腹肉被利刃划开发出“噗呲”声响。鲜血溅在面上,腥气钻入鼻腔。

食人、炼丹、不许哭丧、草菅人命,还想苟活于世,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在位十数年,残害过的贺加人数不胜数。那些尚未长大的孩子,年轻貌美的女人,白发苍苍的老者,死在他手底下的究竟有多少,没人能数得清。在宫奴眼里,他们不过是供万明王随意取用的牲畜,就连账簿上也不屑于记录这些人的姓名。

无人愿为他们伸冤,我只能以此慰问屈死的亡魂。

“这一刀为受苦受难的万明百姓。”

入城的一路,我看得清清楚楚。风沙将边境吞吃干净,那些远在边陲小城的万明百姓衣不蔽体,居无定处,大多相互抱着躲在岩窟之中,等待风沙停止。

那些饿死街头的人,往往就成为了另一些幸存者的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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