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石头望向伽牧,他身子微微前倾,半敛双眸盯着我,眼底氤氲着两团寒气,似是在打量我是否真的疯了。
头破血流的宫奴从背后涌上来,将我按倒在地,成了对他匍伏叩首的模样。
“送沈公子去地牢罢。”末了,他从辇轿上丢下这么一句话,语气高傲得仿佛是对我的恩赏。
我被钳制住的双手缓缓握紧成拳,死死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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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一进,我在地牢里的境况只坏不好。
双腕被锁扣高高吊起,粗糙铁铐已将皮肤压得青紫一片,几处都磨出了血迹。所幸我如今双臂麻木,早已没了知觉,只是两肩的撕裂感越发强烈。
也许再熬两天就不痛了。
伽萨布在宫中的眼线和接应都被清除得差不多了,我连伽牧在前朝给我们按上了怎样的罪名都不知晓,更无法设计向外传递消息。
不知温辰他们现况如何,他们一路跋山涉水跟着我过来,安稳日子过了没几天,却接二连三落入险境之中,说到底还是我能力不足。
我舔了舔上下干裂的嘴唇,思绪缓缓回归浑噩之中。
接连几日滴水不沾,我几近晕厥。唯独心脏不时刺痛一下,我便借助这样的痛苦,在短暂的清醒中盘算将来的计划。
我心痛,是因伽萨离我太过遥远。分别数月,不知他是否安好?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发出老鸦哀叫般刺耳的声音。
来人雍容华贵,我无须抬头也知道是谁。
“沈公子,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伽牧拨开我散落的青丝,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番我的脸。
“你又来做什么?”我抬起脸,双眼因长时间处在黑暗中而看不起人脸。
他命人点起火把,明亮灼烧的火光让我的双瞳猛然一缩,疼痛迟钝到来前,泪水先从眼角滑下来。
“啧啧。”伽牧揩去我面上的泪,口中发出令人生厌的唏嘘声,故意道,“看看,又哭了。是为二哥么?”
“你不配提他。”我挣扎着将脸从他手中挪走,双手将牢固的铁铐拽得乱响。鲜血顺着小臂淌下来,我精疲力尽,重新垂下了头。
“前方传来文书,渊军不敌万明金甲,节节败退,死伤无数。”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泪水,笑道,“二哥是不是很厉害?”
我紧抿着唇,双眼肿胀得似能滴出血来。
节节败退,死伤无数。
那是我的母国啊,刚从战乱中勉力支撑了两年,还没来得及将息,又陷入了一场恶战。
沈澜这一仗耗的是大渊的国力,堵的是大渊的气运。渊国早已如摇摇欲坠的高塔,如此损兵折将,无异于是釜底抽薪。
等到国力彻底耗尽,整个国家将如长堤溃于蚁穴,转眼之间就会覆灭。
伽牧这招太狠太毒,是打了十足的算盘要亡了渊国。
“不过也有件好事,听闻二哥带兵乘胜追击,结果遇见流沙……”
我惊恐地看向他,心脏骤然剧痛起来,翻腾着一股脓血。
伽牧被我这般反应吓了一跳,随即又惊喜起来,捧着我的脸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对不对?”
他的脸在我眼前越凑越近,尔后附在我耳边轻声道:“二哥他€€€€”
“回不来了!”声音骤然拔高,他在我面前放肆大笑,尖锐的笑声如长针扎入我的心口。
我眼前的景象渐渐扭曲,化成一幅血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染血的流沙中奋力扑腾,可惜终究只是徒劳无功,随着那把熟悉的刀一同被吞噬在大漠之中。
“不可能。”我努力麻木自己的神思,将他的话都抛诸脑后。
那时伽萨带着渊国的和亲队伍在大漠之中行走,从未听闻有人落入过流沙,也从未有人因他判断失误而死于非命。他或许战死,或许遭人暗算,决然不可能被流沙夺去性命。
我飞速地劝说安抚自己,凝聚了涣散的目光,重新对上伽牧的眼,轻声道:“他不会的。”
伽牧对我镇静的表情十分不满,好像还没欣赏够我惊慌失措的举动。他敛起笑意,褪去青涩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显得格外阴沉。
半晌,他扬手让人端上来一个小盅,内里漆黑一片,像是墨汁,却散发着极为恶臭的味道。
“知道这是什么么?”他问。
我厌嫌地往后躲了躲,却冷不丁被他抓住头发,被迫仰起脸。
“这是巫族人最爱用的蛊,叫做断情。”伽牧端起那盏小盅,递到我唇边,“我原想着,你如此思念二哥,直叫人看了都觉得肝肠寸断,不知道有何方法能为沈公子排解一二。后来,我得了这蛊,赶忙就给你送来了。”
“断情蛊,可让人忘记自己所爱、所念、所想,斩断情丝,方能立足于世。你说,这宝贝好不好?”
他五指插入我发间,生生将我的头向后扯去。我紧抿着唇与他抗衡,来回拉扯间,那蛊制成的汤药撒了几滴出去。
伽牧见状,竟恼怒成羞,喝来几人将我牢牢按住,自己则一手捏开我的嘴,一手将汤药硬灌进去。
辛辣的汤水一入喉中,好似吸进了秦椒,呛得我咳嗽连连,几乎连肺都要震破了。
紧接着颅内便轰鸣起来,仿佛成百上千个巫女道士在唱颂歌,千百张口此起彼伏诵念着冗长词调,如此潮水般一遍遍冲刷着我的神智,一点点将那些熟悉的身影从我记忆中洗去。
不行,不行……
我不能忘记伽萨,不能忘记渊国,不能忘却我所拥有的一切。
头开始撕裂般地疼,像是有人用锥子沿着颅骨慢慢凿开。我低吼一声,额上的青筋暴起,嘴角因为剧痛而痉挛。
俄而,疼痛突然止住。
像是从一场梦魇中突然醒来,我恍惚看向四周面色惊惧的宫奴,唯有领头的伽牧还算是镇定自若。
方才迟凌般的经历仿佛没有发生过,我活动几下血肉粘连的手腕,痛感一并消失了。
伽牧让人将我放下来,那些宫奴却吓傻了,几次都呆呆地望向发号施令的新王,无所动作。直到伽牧提剑杀了一人,热血喷洒在面上,他们才清醒了,连忙将我身上缚着的锁链解开,避晦般飞快地将我扔在地上,退回原位。
我扶着迷糊的脑袋爬起身,又被侍卫用长枪逼着坐回地上。
“断情蛊七日起一次效,方才是第一次。”伽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朦胧又虚幻,“等到七七四十九日后,你就再也不记得他了。”
“谁?”我使劲敲了敲头,感觉记忆中少了些东西,却又说不上来。
“二哥。”他的面上重新雀跃起来。见识到这蛊的效力之后,他已经敢于毫不忌讳地向我提起伽萨了。
反正我早晚是要忘记的。
一双金色竖瞳的眼睛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抱着头,妄图烙铁般将伽萨的身影烙在记忆里。
“到那时,我们聪明伶俐的沈公子就会变成一个傻子,这是药效之二。”伽牧蹲下身,手指在我心口戳了戳,“你不是最喜欢盘弄小心思么?以后再也不用为这些劳心劳神了,多好。”
我逐渐清醒过来,钻心疼痛也随之而来。我忍着痛,手指伸进口中拼命扣弄喉咙,试图强迫自己吐出那蛊药。可呕了好几回,什么也没有。
这幅身躯太干枯,一瞬间就将那些汁水吸收殆尽了。
“这些蛊虫,还会顺着你的经脉四处啃啮。”伽牧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游走,“将你的筋肉尽数吃掉,最后只剩下一副骨,跟父王一样。往后啊,就会变成废人,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这么俊俏的脸,爬满虫子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最终抚过我的脸颊,收起了最后一丝怜悯的目光。随后站起身,留我一人在原地绝望。
他和伽莱沆瀣一气,用这药夺走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摸了摸眼下,已经一滴泪都流不出了。纵然内心再惶恐害怕,也只能睁着眼做出种种悲伤的表情。
除了接受,我什么都做不了。
“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崩溃地冲到牢门前,又滑落在地上。
他明明可以让我沦为阶下囚,用其他更加残忍痛快的方式报复我,却偏偏大费周章地选了这样一种!
伽牧停住脚步。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一样的,沈公子。”
“母亲去世,兄长欺压,不得宠爱,在王宫里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才干。我以为我们一样,所以第一日就来见你,那时我是真心想同你交好的。”
“可是你呢?你有渊国那么多宫奴的保护,有二哥处处维护,还有一个皇帝在渊国为你上蹿下跳、牵肠挂肚。我发现我们根本不一样,你过得比我好多了。”
“你凭什么?我没有的东西,二哥居然想上赶着送给你!”
“那我就只好毁了你了,沈公子。”
作者有话说:
宫奴:首先我没有惹你们任何一个人!
第57章 长平
第七日,我便觉得记性大不如前了。
时常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望着地上的血迹发呆。幸而费一番精神后,还能大差不差地记起伽萨的名字同样貌。我在心里将他的眉眼描摹了无数遍,甚至想用针刺入臂间,让他永远刻在我身上。
第十四日,伽牧不再让人看守我了,踝上锁着的脚铐也被解开,我才得以在逼仄牢房内活动片刻。
我数着地上用鲜血写的“正”字,咬破指尖,照着前一个的字样歪歪扭扭地又写了一笔。地上的尘土被我用脚扫开,露出一张锈红斑驳的人脸来,一旁写着几个字。
“伽萨,我的心上人。”
今日是第……记不得是第几日了。
我数了数地上的“正”字,已有了七八个,便又咬破指尖写下一个。虽然不明白为何每日都要写一个这样的字,但我还是写下了,或许往后有用。
地上那张男人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我把犄角旮旯里堆着的泥灰掬来一小捧,洒在地上将那幅画盖住。
不知为何,泥灰落下时,我的心上仿佛有几根琴弦在渐渐绞紧,痛得我呼吸时断时续。不过掩盖一幅剥落的人像,却像是在葬一个极其重要的人。
角落里盘着休憩的小蛇见状突然转醒,飞快窜上来咬住了我抖动的手腕。
尖利的毒牙刺入枯瘦单薄的腕里,我猛地一痛,一个身影从我脑海中闪过。可惜他走得太快,只让我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我捏着那条通体乌黑、蛇首却顶着一圈金鳞的蛇,按着七寸将它从腕上拔下来。
它扑闪着一对流光溢彩的金色大眼睛,蛇尾不知好歹地缠上我的手。
“你就是妖精也不必给我托梦,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我将它扔回前几日它爬进来的那个小洞里,裹起残破的衣裳躺下,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那张被我遮住的人脸。
“你到底是谁呀?”我躺在他身边,慢慢调匀了呼吸,身上的几处伤口扩散出疼痛来。
依稀记得是昨日,两个衣着华美的王公贵胄让人将我拖出去,说我是罪人,命人在我腿根刻了字。此刻伤口正肿着,连带着我整个人也烧得口干舌燥,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灼烧。
我去的那间宫殿大极了,有许多金银烛台和玉器珍宝,两侧也有许多人伺候着,手中托着的玉盘珍馐看得我眼花缭乱。
为首的那人问我想不想住这样的大房子,我点头,他就笑了,唇畔有两个清浅的酒窝,让我觉得如沐春风。
若是有一日,我也能住在这里就好了。
如今的地方太冷,我总是躺一会儿便冻得手脚冰凉,连着喉咙也肿起来,渐渐地也开始咳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