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似是与我有缘,让我觉得熟悉得很,好像自己也有一颗。
可转念一想,我本是罪人,哪里来的这等珍品呢?遂自嘲一笑作罢了。
我拈了块肉丢给小蛇算是给它的谢礼,举着这颗蜜黄的珠子对光看了半晌。波光粼粼的星汉跃然其中,光芒仿佛将天上那条正主都掩了过去。
“你上哪儿偷的呀?”我笑着摸摸爬上膝的小蛇,羡叹道,“可惜是偷来的,若是有人能送我这样一个珠子,让我干什么都行。”
“谁会有闲钱舍我一个呢?”我自行嘲解一番这样的想法,将珠子好生藏在了柜子中的衣服里。那里还有一把秀巧的折扇和一条镶着金绿色珠子的抹额,都是小蛇替我捡回来的,全都藏在了这里。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外人想夺走我的东西。
刚刚收好东西,外头忽而响起一阵飘渺的笛音。一晃神的工夫,一个男人从窗外滚进来。
我吓了一跳,害怕地抓紧了围毯,目光灼灼盯在那不速之客身上,生怕他是来要我的命的。
只见那人将脸上蒙的黑布一撤,露出张年轻俊美的脸来,如同石雕般精致浓丽。一双碧绿的眼瞳眨了眨,紧接着眼眶就泛起了微红。
“你……你……”我惊愕地看着他,四处打量了一下,他似乎不曾带刀来。
“主子!是我!”那高大的刺客向前几步,肩头的影子被背后明烛不断拉大,仿佛一座山向我压过来。
我呼吸一滞,疑惑道:“什么?”
我与他从未见过,他为何张口就喊我什么“主子”?
“是我,我是宴月!”他又上前几步,面上袒露出兴奋之色。
宴月?这个名字倒是很好听。我脑海中猛地一空,似是一根琴弦绷断了,随后便难抑地疼痛起来。
“我不认得你,也不是你主子。”我抱着头,痛苦道,“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主子?你怎么了?”见我如此,名叫宴月的男人蹲在我面前,举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他像是要抱我,又碍于我方才的话,空悬着手护在我身侧,却不敢真的将手心贴上来:“我是宴月啊,你把我从渊宫中带回这里的,主子,你不记得了么?”
什么渊宫?我不是一直在万明么?
我的头愈加痛得厉害,两耳嗡鸣起来,将颅内血液震得沸腾翻滚起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记忆飞出来,却被牢牢封锁在内,两者蛮力对抗,将我折磨得裹了满身冷汗。
“主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宴月终于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他关切地望着我,眉心流露出一股担忧之色。
“我不记得,我不认得你,我不知道。”那种浪潮冲刷之感重新显现在我脑海中,随之而来的是千百张口共同颂唱古调的嘈杂声,将我的心神肆意揉捏掰碎,重塑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在那团被毁灭的记忆中,我瞥见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他从我的种种记忆碎片中走过去,金色臂钏在火光中闪烁着夺目光芒,身上绣着金线的玄袍上,一对宝石镶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那人面蛇扭动着长尾从玄袍上下来,一双眼睛从愤怒乖张渐渐转为哀愁叹息,最后同那道身影一起化为灰烬。
一旁的宴月仍在喋喋不休,仿佛真的与我相识已久。
“主子,二殿下你总记得罢?二殿下,二殿下呀!”
他每说一句“二殿下”,我的心脏便会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不多时,我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身子一软便从轮椅上跌落下来。
围毯松开,露出宽大衣袍下罩着的瘦骨嶙峋的腿。
望着那双只剩下皮包着骨的腿,我抽搐了一下,泪水就顺着眼尾淌下来。
我再也不能走动了。
虽然早已知道,可每当我不小心看见那双骨瘦如柴的腿时,还是不免心酸,也因此每日用围毯将它仔细包裹起来。
我的记性不好,连长平君的封号也记了许多日,时不时还会忘记。我的身子也不好,日日都要吃许多药,却怎么都不见好。
在这偌大的王宫里,我无亲、无友,无人与我听风声,无人与我话黄昏。
我连一副康健完好的身子也没有。
“主子……”宴月将我抱在怀里,眼圈比先前又红上许多,在他那张白皙€€丽的脸上呈现出日落般的殷红。
他的体温透过衣料慢慢渡到我身上,带着一股暖气,融化着我心上的寒霜。
我贪恋地抱着他,泪水在他玄色的夜行衣上洇出几朵泛起水波的小花,随后慢慢止住了。
“你和我说一说罢,你刚刚提到的那些事。”我哽咽道。
见我恢复了平静,宴月脸上是藏不住的如释重负。他点头,正要开口,外头的人声突然沸腾了。
窗纸上映出明灭燃烧的火光,滚滚浓烟从烧穿了的洞里涌进来。
“走水了!走水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白天再修,阿门。
第59章 前尘
火势渐燃渐大 ,身侧高大的男人双眉微攒,极迅捷地站起身,抱着我便要往外走。
我拉住他的衣襟,看着那张被火光映成霞色的妖美面庞,抬手指了指柜子:“等一等,我有东西在那里,我想带走。”
宴月估量着火势,飞快地带我移至箱柜前。在我取出那颗蜜黄珠子时,他的眼瞳突然亮了一瞬。然而没等我再取出折扇与抹额,火舌已经舐穿了墙面柜底,凶兽探爪般燎过我的指尖,转眼间就鼓起一溜肿胀的泡。
小蛇飞快钻进我的袖中,宴月心疼地夺过我的手含在口中,唐突之举直叫我咋舌。电光火石之间,我也明白了,他必定知道些关于我的事情。
同时外殿传来一声巨响,门框炸裂、火星飞溅,灼热烈火中隐约显出几个人影朝这里奔来。
人声嘈杂,焦木灼响,将我的头脑滚成一锅浆糊。可聒闹杂声中,我仍是听到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
那几个宫奴慌不择口地,喊着“沈鹤眠”三个字。
我心下一缩。不自觉地扭头朝那方向看过去,仿佛他们喊的是我的名字。
眼见越来越多的宫奴朝这里奔走,宴月虽仍是紧紧将我护在怀里,望向远处的眼神中却斜斜地动摇起来。我看着他一身隐蔽的夜行衣装扮,揣测他怕是偷着来见我的,于是拍了拍他的手,快速道:“你先走罢,会有人来救我的,来日方长,以后再见。”
语毕,我又狠狠推了他一把,他面上的凝思之色才猛地褪下去,如梦方醒。
“主子,”宴月咬牙道,“你不叫念卿,你叫沈鹤眠,他们都在骗你。”
他撂下这样一句话,飞身从火光烧穿的屋檐豁口处仓皇逃走。下一刻,宫奴们抱着大框的沙子冲进来灭火,烟尘弥散中,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我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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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冲天,烫得漫天星辰都往云里躲去。
我呆滞着眼望向无光的夜幕,提线傀儡般仍由美艳的女奴为我擦去面上的尘灰、披上厚重的斗篷。
这宫里所有的人都唤我念卿,他们说是因长平君心中念我。
沈鹤眠是谁?
我只知道渊国的皇帝姓沈,普天之下只有渊国的皇室能用沈姓,哪里来一个“沈鹤眠”,孤苦伶仃地在万里之外的万明王宫呢?
“你可知错?”一旁的长平君大声斥责跪在地上的女孩儿,满面怒容、气涌如山。
这半年来,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
那女孩儿与他几分相似,模样同是桀骜不驯的,眉眼里又有几分淡漠冷情。她顶着满头华丽的珠翠,将尚未褪去稚嫩的孩童面容衬得冰凉。
听闻她是长平君的长女,唤做伽宁。
“爹爹,是他害得阿娘难产而亡,害得你被阿祖迁怒流放。”她侧开脸,望向我的墨绿眼瞳里涌动着一股暗流,让我心里蓦地一紧。
我怔怔地看向她,胸口剧烈地起伏,那股浪潮再次冲击着我的胸腔。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我做了这些事,才被关入地牢的么?
我害过长平君和他的爱妻?!
“阿宁不明白,爹爹为何要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成了没娘的孩子!”伽宁虽跪着,却未减一分气势,与她父亲顶嘴辩驳,“王叔说得对,他这样的人,就该死€€€€”
一记耳光重重掴在面上,那声童稚而尖锐的话语在最可怕的地方戛然而止,尾音如一把利刃,刺进了我的心口。
我痛苦地嘤咛一声,紧压着灼痛的胸口滚落在地上。一侧侍奉的女奴连忙将我扶回座上,她惊恐地偷看了眼长平君,慌乱之中弄掉了我的靴子。那双如枯菱般萎缩的脚被罩在宽大白袜中,空荡荡地裸露在外头。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先劝长平君勿动气,还是先安慰底下瑟瑟发抖的女奴。
未等我张口,长平君递来一个眼神,两侧的宫奴就心领神会地将那女奴拖下去了。我只好道:“长平君,童言无忌,切莫因此伤了父女和气。”
闻言,长平君深吸几口气,勉强抑制了胸中的怒气:“伽宁,不得胡说。”
伽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的脸,神色凄凄,透出哀凉绝望的表情。
半晌,她幽恨地盯着她的父亲,一字一顿道:“沈鹤眠该死,他就是该死。”
那边利刃在我心口旋了又旋,绞了又绞,终于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捅得稀烂。
我当真叫沈鹤眠……么?
我又真的,做了那些事么?
在又一波剧烈的头痛袭来以前,我奋力仰起脸望向长平君,企图看清他的表情。可惜浓云蔽月,不过是徒劳无功。
天上飘起了点点白绒,落在肩上,转眼逝去。那孩子跪在雪地里与她父亲置气,身影与另一团瘦弱娇小的身影逐渐重合在一起。
古调在颅内响起,我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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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所有人都站在我的床前。
长平君手里端着一碗漆黑汤水,散发着恶心的苦味。他神色阴郁地垂眼看着我,与从前温和寡言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试图坐起身,却发觉四肢都被牢牢束在了床塌的四个角上,分毫也动不得。
“……长平君?”恐惧之感从四肢缓缓渗到骨子里,又爬到心尖上,我抑不住声音的颤抖,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大哥,孤早就劝过你,不能对他动怜悯之心。”年轻的万明王长有一张明媚俊气的脸,说话却总爱掐着诡异阴寒的调子,吓得我哆嗦了几下,“若是当初等药力全部发作,他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何至于现在节外生枝,闹得你我都不安生?”
“王上。”长平君打断他。
“人啊,还是不能太聪明。大哥看开些,就算成了傻子,他还是你的。到那时对你言听计从,岂不更好?”万明王口中蹦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冷淡,“反正二哥是回不来了, 孤对他也没兴趣,事成后颁个旨将他赐给你,如何?”
“事成之后,王上就肯放他好好活着了么?”长平君问。
“那是自然,孤从不为难傻子。”万明王笑答。
他们二人的金纹白袍在灯下交相辉映,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他们二人才是真的一条心。
什么兄弟反目、龃龉不乐,都是玩闹的儿戏罢了。在他们真正所关心的利益面前,长平君不会护我。
我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笼蝈蝈,无事时养来取乐,陡生变故后,我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