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64章

万明军队上下震惊,军中不少士卒一时将其视作天生的战神。然而少年的一腔热血终究被兄长所为泼了凉水,夜深人静时,他做了个大逆不道的决定。

“既然父兄不愿容我,我自然也不想效忠于他们。”伽萨长指略一用力,那郎红的酒盏上就生了裂纹,心疼得我直想跺脚。

“所以你想放了我父亲,用他换我。”我没好气道,“你从小就对我起了心思,想方设法地把我叼回窝!”

伽萨随手撂下碎片,凑到我身边:“正是。渊国人对你,不比万明人对我好上多少。我曾立志,将来若有一日能继承王位,定要安邦定国、扶绥万民,护我所爱之人一生平安。”

“伽莱说,是他遣了一队人马候在沙丘后,害死了我父亲。他们早已知晓此事,你后来定然也是难逃责罚罢?”我问。

伽萨点头,继续同我讲他的往事。

后来,万明王以叛国之罪将他贬入兽台为奴,整日里血腥搏杀,伤痕累累。万明气候炎热,少年身上的伤经久难愈,反复化脓腐烂。终于在他奄奄一息时,宫里来了一驾御车。

这驾御车并非万明王念及父子之情要将他接回宫中,而是将他推入了更加阴寒可怖的万丈深渊。

自古君王年轻时多为明君,到了晚年却多为长生之说所迷,醉心于服食丹药。万明王从前虽不贤明,老来却也眷恋荣华不愿入地。思来想去,他决意将自己的儿子作为祭品,送入蛇窟中以求得延年益寿的神药。

当初他床前缠绕一处的两条蛇,便是伽萨后来替他带回去的。

此事过后,昏君大喜,不但赦免了伽萨先前之罪,还暗中透露封其为少主之意。一时间,伽萨风光无限。

“所以你顺理成章地进入蛇窟,按照这上头的指示与蛇神交易?”我反复端详手中丝帛,掌心摊开将它分外仔细地托着,恐怕将这秘文弄坏了。

“是。”伽萨应声,“蛇神久居岩窟,难免寂寞。他与我道……”

“寂寞?!”我仿佛被针戳了一下,失声道,“你是以身饲蛇吗?你、你,你和蛇……”

伽萨一愣,抬手曲起指节在我额前轻轻敲了一下,无奈道:“眠眠,你莫要总看太后给的那些东西。”

我面上一红,登时噤了声。

“蛇神想与我通感,以我之眼窥世间,以我之舌尝百味,以我之身受诸刑。他予我自愈之力,是想我长生于世,带他玩弄万物。蛇神腻烦之日,则是我的死期。”伽萨继而面露难色,道,“可我不知,他为何偏偏对你生了兴趣。”

他这一番话,叫我听得目瞪口呆。从前在渊国,常听官中人言拜三清,却不想在万明,百姓拜的都是这般邪门之物。

转念细品此番言语,我又觉得有哪处不大对劲。却听他后头所言,只能暂且放下,垂眉老实道:“许是因着我对他说了同你一样的话。”

闻言,伽萨突然瞪大了眼。

“他们都骗我你葬身黄沙,那时我难过得心都要碎了。”我支吾道,“忽有一日,我在梦里看见一条大蛇,便向他祝祷。他允我送你回来,只是要我与他交易。我便说……”

“说什么?”

“我说我以身祭他。”我哀嚎一声,捂住了脸,“我是不是要被蛇吃了?你们万明人总喜欢拿我们贺加人饲蛇,王族又要拿王后祭蛇,如今我两样都占尽,这世上只怕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挨蛇吃的了。”

伽萨被我口中言语击得一愣一愣的,面上浮现出我方才的震惊神色。

半晌,他才轻声喃喃道:“你信他做什么,难道我不会回来么?”

他情绪变得极快,已然从方才的惊讶之中脱身,复而低笑一声。未及我反应过来,伽萨又敛住了笑意。

“眠眠,别怕。”他看着我的眼睛,“不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你在,我就一定会回来,信我。”

感动之余,我声音仍是发颤:“可是那蛇……”

话音未落,伽萨已起身至架前取下了佩刀。利刃出鞘,仿佛裹上了一层银蓝的寒光。

他返身与我道:“有眠眠在,我愿意一搏。”

-

是夜,我于床榻上辗转难眠。一只手摸至腰间,炙热的呼吸拂在耳畔。

“还在发愁么?”伽萨迷迷糊糊道,“眠眠别怕,别怕。如今就算天塌下来,我也替你顶着。”

“不会再叫你受委屈了。”

我小声应下,目光缓缓越过他肩头,看向那把刀的方向。

猛然间,我脑海中闪过一幅景象,忙道:“伽萨,你不能带刀,不能弑蛇。”

“为何?”伽萨睁开眼。

“蛇神给咱俩托的梦中,你拔了刀,结果呢?”我回想起先前的梦境,仍心有余悸,“你和我,都身死蛇窟。”

伽萨沉默片刻,像是在衡量我这句话的份量。

“你想如何?”他问。

“我们去蛇窟,但绝不能按照蛇神的指示来。待我白日里再查一查古籍,说不定能找出什么解法来。”我摸索着抓住他的手,“你与蛇神通感,他必能知晓你心中所想。从此时此刻起,不能再思索要事,以免他扰乱你心魂。”

伽萨道:“好。”

拇指揩过我的面颊,月光里,他顽劣一笑:“那我此后只想眠眠。”

作者有话说:

蛇神:早知道我就烂蛇窟里

第76章 严慈

说来倒也奇怪,自那日弄清缘由之后,我心中像是松了口气,反而不如先前那般惊惶了。

非但不惊惶,连一身的病气仿佛都褪去了,整日埋头在藏书阁中翻看有关蛇神之说的古籍,闲时竟还有力气往梅园中逛逛。昨日落了一场细雨,银丝似的雨水绵绵挂在了屋檐上,转眼就入了秋。

秋日里的梅园清冷,只有几个宫奴在扫去飘落的羽叶。我独自转了一圈,兴致了无,正要返身,忽而想起那年冬天在梅树下与伽莱的一番对话。

我还记得自己劝他,多陪陪伽宁那孩子,为她做长远的打算。

念及伽宁,我脑海之中出现的不再是当初那个灵巧烂漫的小丫头,而是后来淡漠清冷的王女之相。不知何时,她已全然变了。

也是,生在王宫的尔虞我诈之中,没有人能做到一如既往的天真。伽宁不能,我亦不能。

凉风至,白露降。霜打弯了草叶,直要将人的腰也拧折。古籍中云,王行四政,当从四时,便是秋时行罚,冬时处刑。

新旧王权交迭,伽萨在前朝忙得上火。我叫厨娘炖一碗雪梨盏送给他,寻了半天也找不见雪梨,索性从罐子里找了一捧旧年的银耳做羹。

他喝着撒了白糖的银耳羹,问我想如何处置伽莱伽牧二人。我吃着宴月从宫外捎回来的盐渍梅子,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若是万明能与渊国通商便好了,总不至于连只梨子也找不见。”

伽萨停下手中的朱批,转头看着我。

“如今秋风起了,正是吃蟹的时候。你们万明是不是没有蟹?”我“噗”一下将一枚梅核吐在小盅里,“也无鱼虾,四处尽是些石头。我入城那日见他们载歌载舞,后来又见他们卖力劳作,到头来却是因天灾人祸死伤一片。你说这么好的百姓,为何只能过这样的苦日子?”

伽萨重新提笔沾墨,道:“万明这地方,三年一大旱。王都尚且如此,边境早已不知被风沙逼退了多少里。”

“所以你当初本想与我皇叔商讨设互市之事。”我道。

“他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肯。”伽萨眉头一皱,似有些怒气上涌,“万明的遍地奇石珍宝,都入不了你们渊国天子的眼。”

语毕,他似是察觉自己语气重了,默然片刻。

我亦沉默一阵,道:“皇叔本就不喜异族人,态度尤为强硬。当年立储,我父王主张与各国交善,他便进言以武力讨伐诸国。后来储君之争中我父王败落,这般情况便愈演愈烈了。”

我转了转眼睛,悄声说:“若是当年败落的不是我父王,也许两国便不会这样。”

此言大逆不道,我也只敢在伽萨面前偷偷地说。

片刻,伽萨道:“诸事已成定局,后来我又与渊军多番交战,你那位皇叔眼下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万明的将来,只能另谋出路。”

我“嗯”了两声,心里却盘算起来。

当初伽牧仿我的字迹写信叫沈澜立世子,他答应得比什么都快。若是我写信吹吹风,指不定这事儿还有指望。

总不至于我这真沈鹤眠还比不过那假的。

我暗自思忖片刻,忽而又想起一件正事来:“伽萨,我想去牢里见伽莱一面。”

闻言,伽萨猛地抬起头。金色双瞳自上而下扫视我好几眼,又伸手来贴我的额角,道:“你病了?”

我挪开他的手,又捞着胳膊抱进怀里,缠着他道:“我想起来个事儿,就想见他一面。你怎么处置他们二人我都不过问,我就去和他说几句话。”

伽萨不语,显然是不愿意我去。我只能伏在桌面上好声撒娇:“好伽萨,你让我去嘛。”

他瞥我一眼。

“好伽萨,好哥哥,好夫君,好阿莱伽,好……”我索性在他耳边念起了经。

伽萨又瞥我一眼,道。

“坏眠眠。”

-

我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回入地牢了,自从到了万明,旁的地方还没走便,进地牢却如家常便饭一样。

容安小心地推着我的轮椅,手却害怕地哆嗦起来,连带着轮椅也走得磕磕绊绊。

“公子先前就是被关在这里的么?”他小声问我。

“是啊。”我点点头。

容安一噎,随即吸了吸鼻子。

我扭头看向他。

“奴有句话,就算他是神仙天君,把公子关在这地方,那也该死。”容安絮絮叨叨的,顿住打量一眼我的脸色,继而再道,“公子本就是渊国的金枝玉叶,哪里是给他们这么作践的?奴如今一想起来,心里都替公子委屈。”

我听着,知道他是一心为我好,心中多了些慰藉,道:“我自幼没有了爹娘,所以这些年来鲜有人真心对我。伽宁那孩子纵然如此偏激,可她本性不该如此。”

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在这世上要吃多少苦头,我都知道。

领路的狱吏带着我至一座紧闭的石门前,我记得此处,是他们初次陷害伽萨通敌后关押他的地方。

伽莱伽牧两人因罪大恶极,是分别被关在这两座石门背后的。其中密不透风、不见光、不闻声,单单是关在里头都足以把人逼疯。从古至今有不少囚犯,还未等到秋后便一头碰死在里面的。

石门轰然开启,我只身入内。

手中提灯甫将昏暗牢房照亮,石牢中人眯了眯眼,终于抬起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伽莱那张本就毁了容貌的脸,现下变得更为可怖。

他满身是血,显然已经挨过数轮拷打。双腿更是鲜血淋漓,我的目光落在他那条尚好的腿上,发现膝盖处多了碗大的一道疤。

伽莱咳嗽一声,扭头往地上吐了口混着血污的痰,嗓音沙哑:“是你?”

“是。”我将提灯放在地上。

我看过诉罪书,伽莱受尽酷刑,只肯认灌我断情蛊一事,同我腿根上刻字的事。我原本不曾将刻的字方才心上,因着这区区几刀要比当初饮下断情蛊轻浅得多。此时才知,那是军妓的印。

伽牧死揪着他当初那句话不肯松手,伽莱索性就给我刻上了,四舍五入也算是在军营里走了一遭,堵了伽牧的嘴。

至于云夫人之死,他坚决不认。

或许他是真的不知。我抬眼看向眼前人,他一心想着夺取王位,那时又一直身在宫外安抚百姓,却是能将自己撇清。

“是我小看你了。贺加人这惑乱人心的功夫,着实能骗人。”我正想着,伽莱冷笑一声,伤口中汩汩往外渗出血来。

“不是我会惑乱人心。”我说,“是长平君自己乱了心。”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