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洁白秀美的胸膛,落下了如雨的血液,与雪作的羽一通埋进黄沙之中。
阿娘,纸鸢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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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国人送来了他们的小公子,那人站在阳光里,像一束瘦瘦的青竹。
那双漆黑的眼瞳像是天生的墨玉,不论看向何处都带着悲天悯人的湿意。一颦,一笑,风拂似的轻盈。
他站在最后面,踮起脚越过兄长们的肩头。那双莹润的眼瞳促促地从他面上扫过去,落在了二哥的跟前。渊国来的纸鸢,飞落在了二哥的怀里。
阿娘,我看见了新的纸鸢。
他想告诉他,纸鸢飞不出万明的王宫。此处并非落花流水皆有情的渊国,不是他应当落下的地方。
青竹斜了斜,枝叶簌簌响着,回头扑进了一场烈火里。他伸手去抓,那片衣袖从指缝间溜走,手指被火狠狠燎出了泡。
他想,那你去罢。
被猎鹰的喙啄伤,被猎鹰的爪撕碎,而后葬在着无人之处。
可是那人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意,含齿咬下一缕带着湿气的春风。他替他教训宫奴,与他谈天说话,那双悲悯的眸子弯了又弯,像奔腾河流里清澈的水波。
连绵起伏的金甲围作了山峦,将纸鸢捉进了金笼。
他站在远处看着,手里抓着母亲的纸鸢。
在阳光里翩翩起舞的身影落在金甲踏过的地方,他想,阿娘,也许我错了。
可是啊,可是。
他救不出那只纸鸢了。
烈火烧至东君殿,漫天火光里,烧尽了他的悔意。他扭断了纸鸢的翅膀,扔进了泥泞之中。
阿娘,这只纸鸢不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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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割般的剧痛从腿上传来,伽牧睁开眼,几番挣扎才将目光凝作一块儿。
一把小刀从他的腿骨上生生剃下一片肉,置在火上烤着。末了,狱卒将那半生不熟的肉置在小盘中推到他面前。
“四殿下,请用膳。”
夜宴一战在他意料之中,败落亦在他意料之中。他在世上疯癫许久,早已没了力气,连自戕都握不住刀。苟延残喘之时,眼前浮现的是母亲手里捧着的那只纸鸢。
伽萨没有杀他,亦或是说,不愿轻易了结了他的性命。他下令将他关入地牢永世不得出,日日让人割下他的肉在火上炙,再喂他吃下,以替那枉死在烹炉中的云夫人偿命。
他知道他那位二哥曾经在兽台里生食人肉,那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自己杀了他的母亲,落得如此下场,不知是喜或是悲。
万明百姓人人皆想生啖其肉、食其髓,如此,倒也差不几多。
伽牧重新闭上眼,腿上的灼痛令他神智昏聩,无暇再恨。
他嫉妒二哥,嫉妒他次次绝处逢生,嫉妒他能护住自己的母亲平安,护住渊国来的那只纸鸢无恙。
而他的母亲,葬身蛇腹。
蛰伏在波诡云谲的万明王宫中忍气吞声许多年,他清晰地忍受种种切肤之痛,终于换来了一瞬的疯狂之机。
站在高台之上见万物匍匐于地时,他却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曾经立下的誓言是永不向蛇神献祭,可高处不胜寒,他想,不如疯癫一回,将世人欠下的都一并讨回。
“四殿下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退下了。”狱卒站起身,拂去腿上的灰尘。
“慢着,”他说,“我要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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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束瘦削的青竹栖在轮椅上,面上多了几分沧桑疲惫,眼里依旧是淡淡的哀矜。
伽牧扯来破碎地布料遮在鲜血淋漓的腿骨上,浊物覆上血肉,他疼得齿间咬出了血沫。
“抱歉。”他瘫倒在地上喘息着,一如曾经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的对方的模样,“我输了。”
他自顾自地以为纸鸢在万明只有碎裂的命运,到最后方才发觉,是自己少了那股豁出去的勇气。如若当初在夜宴之上,拔刀杀虎的人是他就好了。
若是当初高台之上,打翻训话老臣的人是他就好了。
若是当初母亲被带走时,他肯奋不顾身地争一回就好了。
阿娘,原来这纸鸢,是我亲手放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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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落了多时,举国沉浸在新王即位、蛇神降雨的喜庆之中。
狱卒如往常一般至地牢深处,曾经万人之上的四殿下静静躺在洇了水洼的地上,额上的斑斑血迹还未完全干涸。那双如同狸奴碧眼的眸子半阖着,光彩已然消散在了无边的暗夜里。
他的指上沾染着鲜血和泥泞,身边的地上歪歪扭扭画着一只巨大的纸鸢。?
狱卒大着胆子查看,那人的嘴角还噙着一丝未逝的笑意。
阿娘,教我放纸鸢罢。这是他死前最后的念头。
宫里传的令,秘不发丧。
没有人知道,在新王即位的第一日,先王四子伽牧自戕于地牢之中,终年十九岁。
作者有话说:
给小四写了一个结局,希望他来生安乐
第83章 继位(二更)
转眼便到了继位大典,因着渊国与万明几次兵刃相见,又皆大败而归,沈澜派来的册封使也颇有些尴尬。
他一面担心伽萨对沈澜的诏书不屑一顾,一面又担心册封不成回去要被降罪,只能连夜亲自请求见我一面。
彼时我正在殿中教伽萨画小像。他拿起笔轻轻一勾,描出个瘦麻秆似的小人儿,还大言不惭地指着小人道:“眠眠。”可叫我一阵烦恼。索性丢了笔,借口抽身去见了那可怜兮兮的册封使。
来人是安国公家的嫡长子,名叫谢琢,相貌端庄大气,剑眉星目,很是好看。
他一见我便叩拜在地,口中称的仍是“公子”。
我挥手免了他的礼,谢琢便老实坐下,眼眸流转,显然是想探探我的口风。我遣退小奴,亲自斟了茶递与他:“小谢大人不必担忧,我自会说与王上。他向来通情达理,前几回与渊国交战亦是有些误会在里头。”
“公子的意思是?”谢琢谢过我,继而又问。
“小谢大人可知,万明归属渊国许久,为何近年来屡屡犯上?”我呷了口清茗,道,“若非天灾人祸致使万明百姓难以生存,谁愿意战死在疆场上呢?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以求一丝生机罢了。”
“我只知万明地处大漠之中,原来早已如此恶劣了么?”谢琢沉吟片刻,仿佛在思索什么。
我心知他此番必然不只是来问我伽萨态度如何,更可能是奉了沈澜之命前来探听万明内况,遂搁下茶盏与他道:“若是这般情况一日不得缓解,万明恐怕要与渊国一直交恶。万明人善战,遍地又多金银,哪天真的攻入渊京,只怕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当初两国交战,伽萨虽大胜却不慎陷入流沙之中,而渊国的玄甲军亦大败而归,双方皆是伤亡惨重。沈澜这些年早已将万明视作肉中刺想要一举拔出,哪怕是付出些伤亡亦不在话下。只是双方隔着大漠,消息不通,一时不敢贸然进攻罢了。
若是谢琢将万明国库亏空、百姓民不聊生的消息带回去,恐怕沈澜便会举兵攻下,消灭万明。
我自然不会让他知道这些。谢琢最好不知,若是知晓了,他便不能活着离开晟都。
闻言,谢琢皱眉片刻,叹道:“这可如何是好啊!双方一直交战,对两国百姓俱是灭顶之灾。”
想来他是沿途看到了万明百姓民力凋敝的惨状,想要借此点我,我点头道:“可不是,前几日王上还同我说放粮济民之事,看起来……”
“如何?”谢琢果真有些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万明国库的实况。
我无奈一笑:“他是想再战三五年,只怕我也拦不住。”
话音未落,谢琢面上已浮现出凝重之色:“新王便如此执着么?”
“他这个人就是……”我想了想伽萨,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词来贬他,越是思索,越是兀自勾起了唇角。
“就是什么?”谢琢忙不迭地问,我猛然惊醒,连忙遮去唇畔笑意,换作了肃穆之貌。
“执着得很,说一不二,我在这里被他吃得死死的,”我故作夸张地告诉他,“他一人可顶千军万马,我实在是招架不住。”
面前儒雅端庄的男人不知怎的突然面色一红,狭长眼眸渐渐瞪大了,从中透露出惊讶之色。
我话锋一顿,亦有些不解。
“公子,你……”谢琢吞吞吐吐地,“臣记得公子是来,呃,和亲的?”
我话头噎在嗓中,憋得脸渐渐烫起来,终是一拍桌,严肃申明:“我说的是,他在战场上以一顶百,与旁的事无关。”
“可公子方才说的都是自己招架不住。”谢琢又说。
这谢小公子,难不成也被太后捉去宫中看那些乌七八糟的艳本了么?怎么满脑子尽是榻上的那些事!
我连忙又灌了一大口茶水,狡辩道:“他、他在战场上都以一顶百了,我一个病人如何能招架住他呢?小谢大人,你说是不是?”
谢琢又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公子自然是招架不住的。”
他看起来仍旧在往歪处想。我托腮思索片刻,安慰自己,许是沈澜偷偷命他来探查一下我与伽萨的事情。
“那依公子看,现下困局该如何解呢?”半晌,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我先是故作为难地低着头,而后又站起身,颇为紧张地在门窗便查探一番,这才快步回到桌边,与谢琢道:“小谢大人,这话我是悄悄告诉你的。你可千万不要与旁人讲,万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王上可是会狠狠罚我的。”
许是我装得太真,谢琢当真被我忽悠得紧张起来,亦四处观望一阵才将耳朵凑过来。
我憋着笑 ,凑在他耳畔道:“我曾经在王上与大臣议政时偷偷听过,他们所想的,依旧是通商互市之事。”
“互市?”
“是,”我敛衣坐下,道,“万明这地方稀奇得很,遍地都是矿宝金银,小谢大人来时应该见着许多罢?”
“若是能与渊国互市,渊人能得珍宝,万明人能得米粮,双方停战,岂不美哉?”谢琢握着茶盏的手指在盏壁上轻轻点着,说出了我一直想告诉他的话,“公子是这个意思?”
我羞涩一笑,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还故作深沉地抿着茶水,并不着急应答。
“渊国每年产出的稻米、鱼虾都用之不完,若是能用来换取万明的金银,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去处。”谢琢见我不应声,自顾自地琢磨起来,“再者,万明既需要米粮,便会先行将金银价格下压,若我们再讲一番价,便能以极低的价格获取品质上乘的金银。”
他高兴地一拍手,连连谢我:“多谢公子告知微臣!微臣回去后一定将此事告知皇上!”
我这才缓缓点着头,矜持地“嗯”了一声。
其实这事我早已在信中给沈澜细细说过了,只是不知为何,他将我大骂一顿,让我不要再欺骗他的情感。想来是当初伽牧截住我们二人的信、充作我与他书信往来时说了些什么肉麻的话,哄得沈澜信以为真。
后来事情败露,他大受打击,哪怕这信是我保证了再保证说是“沈鹤眠亲笔”,他也坚决不肯再信了。
谢琢兴奋地摩拳擦掌,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捂住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连累我受罚。
“说起来,若是事情败露,”他突然又问,“万明新王会如何惩罚公子?”
我抬起眼看着他那张满是好奇和不怀好意的脸,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