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82章

俄而,她将伽萨死死地盯了一眼,“还是懦弱无能,不知道替兄弟讨一个公道?”

“哟,原来王妃是想替孤主持公道。”伽萨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看来孤还得多谢王妃。”

王妃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我们二人。

伽萨将我拽入怀中,向她逼近了几步,“不知王妃能否好人做到底,向孤的眠眠磕头认错?”

“你一介蛮王,你大胆!”王妃气得彻底没了贵女的风韵,精致眉眼扭曲得可怕。她拂袖将桌上的茶盏摔碎在地,四周登时飞奔而来几队持剑的护卫。寒光相向,将我们团团围住。

她费了许久的口舌,只是为了拖延时机叫人通风报信。

而伽萨亦不退让,金瞳转了一瞬,口中冷不丁发出一声哨音。屋檐上飞下数枚流星镖,半数的护卫登时血溅厅前。一时间,前厅内人人惶恐。

“王妃是跪还是不跪?”伽萨一步步逼近王妃,沈听鸾上前两步试图代母谢罪,又被王妃一把推开。

她赤红着双目,敛衣跪在了地砖上,眼神仿佛要将我撕碎。

“阿鹤,她也是你的母亲啊。”沈听鸾凄哀地求我。

“我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我亦悲伤地看向她,“阿姊不知道么?”

复而将眸子沉下,目光落在了王妃含恨的面上。她气得浑身颤抖,却不得不将身子伏下在地,口中却低低道:“总有一天,你会因此遭报应。”

“若是我会遭报应,王妃早已被千刀万剐了。” 我换上一副笑靥,俯身弯眸与王妃道,“若是王妃能向我母亲的牌位长跪叩首,就更好了。”

至此,我彻底敛了眸中仅有的温存,直了身子缓缓张口道:“我在王府只长到八岁,从前年幼,犯过许多错。七岁那年冬天,因为我不慎将水珠滴在二哥衣上,大哥便把我推进结冰的水中,二哥又告诉王妃我忤逆兄长。”

“王妃,罚我跪在树下抄家训。”我在厅内缓缓踱着步子,目光在神色百态的一张张面上游移,“那时候我的冻疮磨破了,血糊在纸上,好不容易结疤又扯破了,继续流血。那天,我拿给王妃的纸是浸满了血的。”

半晌,我终于立在了王妃面前。

“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我注视着王妃不甚清明的一对乌丸,她心虚地转过眼睛,“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是这个府里的人。只是从前常常伤心,如今不会了。”

“这世上有人把我捧在手心里,王妃的喜怒、这府上诸人的看法,于我都不重要。”

“你从未唤过我一声母亲,也有脸说自己是嘉王府的公子么?”王妃辩解道。

“母亲?王妃把我当府中孩子看待过么?或是说,王妃将我作人看过么?”我摇摇头,自嘲地笑,“我自认为无愧于府上所有人,只是终究无法被众人所承认。也罢€€€€”

我扯起唇角露出个悲戚的笑容。

“往后,王府只当没我这个人。”

第95章 娇娇

离了王府,伽萨坐在马车中紧紧搂着我的肩,仿佛生怕我跑掉似的。

“我无妨,伽萨。”我望着窗外叹了口气,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常言道“藕断丝连”,我与嘉王府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终究在这一日潦草地斩断了。说不上痛快,也说不上惆怅,只是多年来心上压着的一道陈伤撕开又结痂,终于有了愈合的迹象。

我徐徐吐出一口气, 垂了垂蒲睫,换上一幅从容淡静的模样,唇畔噙住几寸薄薄的余晖,将话头扯开,“方才那女使碰你哪儿了?”

“这里。”伽萨亦不再纠结于王府的一场闹剧,将手递在我眼前。拇指点了点,是食指指节处。

他的手因长年握刀而覆满了薄茧,游走在我身上时总带着丝丝酥麻入骨的痒意。万明人骨架本就粗大,此时我将手比划着覆上去,若有若无地摩挲着掌上的横纹,那骨节分明的手指竟比我的长出一大截。

“眠眠的手真小,我一把就能握在手心里。”伽萨翻过手,将我的手团在掌心里,弓起的骨节像极了大漠之中连绵不断的沙丘。

我笑着挣脱,复又勾住他的手指递到唇边,润湿的两瓣唇缓缓贴在指节处,随后凑到他耳畔调笑,“好了,不恼了。”

他一把勾住我的腰,我便顺势倚在他肩头,懒懒打了个呵欠。

“累了?”伽萨翻掌托住我的手,左手又覆在其上,一寸寸捏着我略显纤细的指骨。

“不累,就是想挨着你。”我疏懒了嗓音。从前总是病怏怏的,夏日怕热冬日怕冻,恨不得走两步就歇息。那时候我总是歪在他身上,大多是因为疲惫无力。如今大好了,就是整日与他骑马四处游玩也不觉得累,偏偏还是喜欢与他贴在一块儿。

他胸膛的温度钻过轻薄绸缎传递至我身上,那般温度总让人觉得分外安心。他身上已经长久地不曾萦绕着麝香味道了,我却依旧喜欢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听那骨下强烈有力的心跳。

“眠眠,”半晌,他突然出声,“他们是不是连取名都要欺负你?”

取名……取名。

大哥叫沈虎材,听着便是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二哥叫沈鹄显,望他仕途得意的寓意也再明显不过;阿姊叫沈听鸾,鸾为神鸟,同样是个好名字。

人人都被寄予厚望,唯独我自己,只能做一只沉眠之鹤。

“你觉出来了?”我反倒是释然的。

“凭什么只许他们锦绣加身,不许你另博一番天地?为何你就只能低眉顺眼地受人气?”伽萨的胸膛起伏着,显然是为我打抱不平。

“我早已不在意这些。”我摇摇头,“你不是说过,万明便是我的天地么?”

伽萨眼中含着心疼,“我是替你委屈,眠眠,每当我靠近你一点,就越觉得你从前过得太艰难。”

“如今都好了。”我将笑意浅浅漾入眸中。

“你们渊人可是有弱冠取字的说法?”

“是,不过多是家中长辈取字。不过放眼王府,连带上宫里那两位,谁都不配给我取。”我如今在王府一番闹腾,到时候还得进宫去与沈澜唇枪舌剑一番,想来就头疼,“不过我也想好了,就请皇叔给我取个字。”

拿这事讨沈澜的高兴,说不定他心情一愉悦,通商之事就有指望了。不过是取个字罢了,万明没有这般讲究,也无人会念我的字。纵然我不喜欢,搁下闲置就是了。

“凭什么让他给你取?”伽萨捏着我的指尖,指腹从两指间薄嫩软肉上碾过,叫我不自觉颤了颤手指。

我抬起头,气息轻吐在他耳垂,故意道,“那请你给我取,可好?”

虽是随口一说,伽萨倒是很高兴,沉吟片刻,张口道:“娇娇。”

“什么?”我歪着头从他肩上离开,似是没听清他说的话。什么“觉觉”、“皎皎”、还是……

“娇娇。”伽萨将我被捂得温热的手摊开,指尖在手心写下个笔画分明的渊字。

是“自在娇莺恰恰啼”的“娇”。

我一时辨不清他是说我身娇体弱,还是说我娇蛮任性,总之不觉得是好话。谁知伽萨却是很满意地兀自点了点头,唤道:“沈娇娇,好不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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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娇娇”从他脑袋中蹦出来,伽萨那张薄唇似乎就离不了这两个字。

他“娇娇”“娇娇”地念叨了一路,似乎很想说服我就取这两个作字。我自然不愿意用这样柔美又别有“情趣”的字,别着头一路,可惜捂着耳朵也搁不住他的声音。

若他是什么小动物,恐怕叫声也要变成“娇娇”了。

片刻,我终于忍不住叫停了车奴,起身跳下车去。

“怎么了?”伽萨紧随其后下了车,终于不曾再念那两个字。

我站住脚步,埋怨道:“我怕某人再娇娇,把车给‘娇’散了,人‘娇’晕了,到时候又只能抱着我走。”

他“嘿嘿”一笑,忙不迭来牵我的手。此时正在御河旁,两岸都沿河摆上了许多小摊,来往游人络绎不绝,是京中最繁华的地方之一。

渊人不比万明人开放热情,亦不对男风那般司空见惯。我怕两人牵着手在街上惹人注目,忙将两手缩入袖中别在身后不让他碰,伽萨却铁了心要将我的手握在掌心,伸长手臂来捉我藏在身后的手。

不闹还好,他这一伸手,倒像是要把我圈进怀里似的。此时站在桥上最高处,就是想躲着人也难。

果然,我小心翼翼地抬眼,视线刚越过他宽阔的肩头就与一卖鱼的小贩相撞。他好奇地盯着我们两人,目光尤其在我脸上落了一落。

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小声道:“伽萨,好夫君,别闹了,人家都看着呢。”

“不成么?我就是想叫全天下的渊人都知道,眠眠是我的小王后。”趁着我心上窘迫,伽萨飞快捉住我的腕,将瑟缩着的手从袖中剥出来,与我十指相扣。

果不其然,此时桥下一艘小船正缓缓推开水波。船上裹着头巾的女子抬头一望,正见我们二人携手立于桥上。

“哎呀€€€€”她惊讶出声,又心领神会地捂住嘴,竟是比我还要羞涩地垂下了眼睛,只是那双眼里仍有藏不住的笑意,唇角也是抑不住地上勾。

“怎么?”前头摇橹的男人问她。

女人望着我,轻轻摇了摇头,将一捧青青的莲蓬抱起,遮住了红润面颊。

我羞得快要钻到桥洞里去了,却听她柔和如水波的声音念着:“小公子,尝尝咱们的莲蓬么?都是刚摘的,还挂着水珠呢。”

她甜甜一笑,带着炙热的风都温柔了下来。我连忙点头要了一捧,借着取银子的机会把手抽了出来,藏在密密的莲蓬丛底下。

女人给我多塞了一支又一支碧绿小巧的莲蓬,又利索地用指上的弯刀截下朵宽大荷叶来包好,“这是今年的头一茬儿,水嫩嫩的,若是逢秋时便老了,可得赶快吃呢。”

我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她不曾声张方才之事。

而一侧,撑船的男人警惕地盯着伽萨,踌躇半晌方问:“这位是万明来的么?”

伽萨拂衣坐在岸旁石阶上,一面随手拿起个莲蓬撕开,一面答:“是。”

他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好奇地将泛着玉色的莲子拢在手心里端详,捻起一个扔进口中嚼了两三下,忽将眉头一皱。男人搓搓手,哈哈大笑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罢?莲子是要去皮才能吃的!”

随后,他又问道:“凭……渊京的万明人很少,你是做什么的?听闻万明新王来了,你是跟着他过来的么?”

男人脸盘圆润,皮肤黝黑,是个极朴素憨实的长相。他笑伽萨不知莲蓬,却也不知自己眼前的就是万明新王。若他知道,恐怕不能再这般自如地说话。

伽萨或许是想到这一点,随口诌道:“我是个……行商的。”

“喔!”男人不住地点头,忽而压低嗓音,“那你是卖什么的,宝石还是金银?内子生辰将至,我想请人造支钗予她作礼物,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伽萨正要开口,我抱着莲蓬蹿过去,笑道:“他是卖醋的。”

“喔?万明的醋有什么奇特之处么?”男人愈加好奇起来,起初心上产生的隔阂防备也渐渐消去,不由地上前几步。

“万明的醋,很酸。”我“咯咯”一笑,伽萨亦品出其中意味,便掬起一捧水想要泼我。我自然不能叫他使坏得逞,轻快挪着步子往两旁躲。

谁知人是不能说坏话的,我正得意地冲他做鬼脸,忽地脚下一滑,整个人竟摔进了水里。

一瞬间,我的眼前蒙上一层水波,西斜耀日仿佛浸入水中,翻动的涟漪将那轮金红荡涤得不成形状,像是山雾、又如邈烟。

耳畔响起“扑通”一声鱼跃入水的声音,伽萨飞快下潜抓住了我的手。散落的莲蓬如青坠般浮沉,疏疏气泡从孔隙中冒出。我努力抬眸,以目光隔水描摹他的面庞,朦胧明灭、不甚清晰。

他奋力拥我入怀,口中蹿出无数硕大气泡,略有些狼狈地在水里扑腾。而我顾不得河水入口鼻的彻凉,只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脸。

清漪起皱,翡翠般莹亮清透的河水仿佛浓稠起来,叫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看不清?

不过几息之间,船夫已经跳下船将我们二人拽上岸。伽萨跪在地上痛苦地吐出腹中水,随手扯去裹在身前的湿袍,露出本就不曾遮掩的胸膛。

女人一愣,当即害羞地捂着脸躲进了船舱。

伽萨抹了把脸,扶住我的双肩,关切道:“眠眠,你不曾受伤罢?”

我呆呆地望着并不平静的水面,细小水珠自两丛打湿了的长睫上簌簌落下。伽萨只以为我惊魂未定,将我抱入怀中安抚。我僵着身子,一时竟也顾不上避开船夫诧异的目光,只是颤着唇瓣道:“伽萨,我在水下时,看不清你的脸。”

“水波荡漾,看不清是常理之中。”他不解其意,只是顺着话由安慰我。

“不是的,”我挣开他的怀抱,看着他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与你说,我母亲曾不慎落入御河之中,是我父王救了她。而后他们一见钟情,是我母亲入宫求太后赐婚,让她嫁入嘉王府为侧妃?”

“你的意思是……”伽萨的长眉渐渐蹙起,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仅在水下的一面之缘,她就认定了救她之人是我父王。”我喃喃地,将记忆中零碎如星辰的点滴串联起来,“可当初,我听闻有好几家的公子都曾跃入水中,而我父王后来也并不如传闻中一见钟情的那般待她,甚至可以说是颇为冷淡。”

“我想,她会不会认错了人?”我艰难地吐出心中疑虑,又觉得这般疑问残忍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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