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00章

“对呀,我们就是有药,不给你们!”左边那人故意气容安,虽看不见脸也知道他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色。

右边那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开口道:“我们知道你是渊国嘉王之子,也知道你如今是万明国主的王侣。你一个后……呃,王侣,为何到这地方来?”

我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又见他们杵在那里,只好将屋中人都遣尽,方道:“前朝臣子犹豫不决,所以我来。”

“仅此而已么?”

“他们对我亦有异议,以为我不过贪享荣华富贵之辈,故而我来。”我抬起头,“他们怕染病我不怕,他们不敢做的事我来做。”

“你不怕死么?”

“怕。”我自嘲地笑笑,“可若是无人来,城中百姓当如何?”

那人笑道:“我不信你没有私心。”

“我有。我的王夫于公如今为国事呕心沥血,于私曾经因我性命垂危。如今好不容易时局安定,他的恩情我能还一点是一点,国内的安宁我能守一日是一日。”

“朝廷新王。”那人轻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惋惜,“王权更迭,可把我们这些人害得好苦。难不成换了新王,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么?”

末了,他转向我道:“你可知我们二人出身何处?”

我虽觉得这腔调熟悉,却依旧摇了摇头。

那人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

“神农谷。”

第119章 落定

神农谷。

云夫人的故乡。

曾经被九州诸国围剿、血溅黄土的药人的故乡,人世间一道血痕累累的伤疤。

我抓着外袍的手渐渐攥紧,掌心清凉苦涩的药味弥散开来。他们替我上了药,纵然对这世间颇为凉薄,对朝廷又百般怨恨。

“旧王用我们的族人烹制肉羹,用他们的血骨为自己延寿。”那人周身掩在一片苍白色里,仿佛飘忽天地之间的一缕游魂,“你让我们如何相信朝廷?”

“可如今的王体内也淌着药人的血。”我轻声道,“他是明君。”

我捋直了衣袖,抬手请他们落座。二人虽有疑虑,还是应下。我照例倾了两盏茶推至对面,他们相望一眼,掩在白袍下的手依旧落在膝上。

我兀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我身为外人,不能尽数对神农谷药人的苦痛感同身受。但遭人捕食围猎之事,曾经真真切切地重现在我眼前。”

“什么?”左边那少年话多,语调也更加抑扬顿挫,听书似的将身子往前凑了凑,“你见谁被猎杀过?”

我深吸一口气,长叹道:“贺加人。”

“晟都内聚集着大量贺加遗民,故土被渊国先帝血屠之后,他们流散各地。万明旧主听信谣言,捉贺加少年入宫饲蛇炼药,以求长命百岁。”我端着茶盏的手腕颤了一顺,忙将盏子搁回桌上,闭眼压下眼底酸涩,“我……我那时看着他们被带去宫里。”

面前二人的呼吸瞬时一滞,帷帽上的白纱动了动。

我咬住下唇,直到血珠沁出伤口,才忏悔似的道:“那时我太傻,不知道如何救他们,只能看着这些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生生被送入魔窟之中……”

“你……你是……?”半晌,右边那人才缓缓出声。

“我母亲出身贺加王族。”我道。

左侧那少年发出极其清晰的一声“嘶”,像是在倒吸一口凉气。他震惊道:“这么说,你祖父血屠了你母亲的母族?”

“他屠的还是他元妻的母族。”我面上不自觉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摇了摇头转言道,“如今好些了,伽萨他……王在晟都封了住处给贺加人,下令举国服丧数日,为枉死的族人立碑祭奠。若是你们愿意到晟都来,身为云夫人的族人,他定然不会亏待你们。如此,也能少许宽慰他对先慈的思念之情。”

“不必。”左侧那话痨少年刚忍不住要张口,右侧那人先一步回绝,“我们隐于世多年,只行医救人,不问凡尘世,不能坏了规矩。”

话痨少年口中“啧”了一身,抬起胳膊杵向同伴的腰际,追问道:“他这么做,又是赐居所又是立碑的,是不是因为你?”

“这是贺加百姓应得的。”我道。

“你身上的痘疹已上过药,静养三日便会消退。”听罢,右侧的白衣少年已先行起身,顺手将同伴拽了起来,声音清冷道,“时候不早,我们不宜在外逗留过久,先行告辞。”

我见他们话语里丝毫不提相助之事,心中有些失意地暗叹一声,又闻他启声道:“明日我们二人会带着医方前来,在此相会。”

“啊?”我一怔,连忙起身,激动之余撞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淌下,沾湿了我的衣角。

“他病傻了。”左侧少年悠悠叹息。

我追上前,“我只是以为,你们先前百般不愿……”

那少年先一步行至门槛处,闻言又停下脚步,笑道:“贺加人能安居晟都,除了新王有所作为,你自己也废了不少心血罢?听闻渊人向来视外族人为仇敌,你倒是很不一样。”

“天下国君无不想开疆拓土,一统九州。可狼烟烽火燃尽,耗的尽是平民膏脂。我父亲因战而死,母亲全族因战而流离失所,就连我自己也是因为玄甲战败了被送来此处。幸而遇良人,否则如今还不知死在何处。”我上前跟了几步,自嘲道,“我这人没什么野心,明知不能,却也总想着天下各族都能和平相处。届时便无人战死沙场,亦无人颠沛流离。”

微风拂动帷帽轻纱,阳光自门外撒进来,将白纱照得略透了几分,显出少年俊秀的侧脸轮廓。他侧眸看向屋外初消的雪,丢下一句,“这便是最大的野心。”

“万明向来对遗民来者不拒,四处逃难而来的异族人不计其数,光是在沙城我们就遇到了不少。”他背起药箱,“我倒是想看看,你们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

次日清晨,我召集了所有的御医。旭光刚越过沙丘,两个白衣少年便如约而至。

他们照旧不愿摘下帷帽,周身罩在如雪的白袍中,与御医们轻声交谈着。我立在一旁听,不时抬指碰一碰手上结痂的红疹,心中却已了然无惧。

御医亲自查过,那水确有污物在其中,正是疫病之源头。我擅自拨了银子,让他们重新掘井,且要将水煮开后方可饮用。此外,又书信一封回晟都,请求调遣水官前来整治。

又过数日,御医用少年所赠药方制成药膏、药汤发放给城中百姓,不过七日,城中疫病绝矣。

我开始叫人收拾东西准备返回,特留下一支队伍去蜃渠别处救人。可惜那两名药人少年许是怕身份暴露引来杀身之祸,此后未曾再露面,我备下的贺礼也迟迟未能送出。焉知我从未将他们的身份告知别人呢?正遗憾之际,老六从外头提溜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往地上一丢。

“这就是那潜逃的太守,老……小的已经揍他一顿,现在交给贵人!”他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倒还是粗声粗气的。嗓门也洪亮。

我手中拿着白玉符节,轻飘飘地扫了那人一眼。那太守缩在地上,鼻青脸肿,眼神忽闪,目光不时瞥到我脸上。我将符节收好,嘱咐桑鸠道:“将东西都查一遍,别落下什么。”

“嗳。”桑鸠应了声,重新返身去查装入箱中之物。

“沙城各地修缮所需的银两可都记下了?你带人再去城中看看,若百姓还有困难,带他来回我。”我转身与容安道,“还有,叫他们不必再拜我了,我还没死呢。实在要拜,便拜那两个少年罢。”

后者亦领命,冲窗外使了个眼色,宴月便从屋檐上跳下来同他一道去了。

我又扫那太守一眼,继而垂眸数起伽萨这些时日里给我寄的信,一一展平收好,将折角也捋得不能再直。

“贵人,这人究竟如何处置?”老六见我迟迟不发话,不由得有些急切,“这人可留不得啊,罪状都白纸黑字地写着了,不必再去回禀王了罢?王不是说了,这城中事都归贵人管的么?”

“也是,他说都归我管。”闻言,我这才懒怠地踱步到那人面前,“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太守翻了翻眼睛,无话可说。

我点点头,眼底攀上一股寒意,“拖出去枭首示众。”

“得嘞!”老六高兴地一合掌,拖着面如死灰的男人迈开大步往外走。还未走出几步,我又叫住他。

他诧异地回头,生怕我临时改变主意。我则将信纸在手里随意翻了翻,抬眼道:“不过,你是如何知道王将城中诸事都托付与我的?”

作者有话说:

各位大人久等了!

第120章 春意

离开一月有余,回城时晟都已经入了春。

冰雪消退,微风回暖,城墙底下罕有地开了二三枝白色小花,歪歪地斜在墙边,慵懒晒一日太阳。

沙城病气雾似的消散时,城中大道上突兀地立了一座像。我从前从不知道万明人如此热衷于高立之物,高台也好、神像也罢,统统要拔地而起,指向悬于苍穹的耀日。

百姓说那曾是旧主在位时下令迫使诸城立的像,是个眉眼弯弯的女子。我知道他们口中的旧主是谁,也知那女子是他的母亲。其实她入蛇窟为祭、保了万明十年风调雨顺,未必担不起几座像的香火。可惜伽牧当政过于残暴,连带着他母亲的性命也埋藏在了史书中的一笔大错里。

如今的像,换成了我。

我立在那像前久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听闻那像原本纪念的是伽牧母亲时,就更多了些惆怅,索性叫他们在人像面上遮一遮,理由是渊国有过人被看死的旧事,我也怕。

后来他们想方设法用五色石制成狐狸假面遮了我的眉眼,说挡住印堂,人的气就不散,大抵也就不会被看死了。

也好,时疫能治住,少不了那些狐医的功劳。

我骑在马上入了晟都,瑞雪兆丰年,在万明同样是这样的说法。年少的男女在街上抛花儿,不时有两朵绢布扎的小花落在我身前,或斜着插入马首的长毛中。万明每年的丝绢产量极少,上品皆优先贡入了渊国,因而虽然他们所拿的绢花略为粗糙,同样是重金所得的。

我摘下那绢花,托在手心里递给了那丰腴的少女。她双手藏在身后缓缓走过来,臂钏上的金属相撞,声若美玉,又如山泉。

“晟都何时兴起了这样的绢花?我记得这是渊国的式样。”我一手勒着缰绳,看着她将花缓缓簪在发间。大漠里盛绽的赤色之花,一瞬间多了些沉静美好的书卷气。

“渊国来的温家公子,送给公主的就是这种绢花。那日公主戴着花冬狩,占尽了天地间的风采,是为我们万明女子的表率。”少女不甚熟练地将绢花向上托了托,骄傲道,“我们的公主是这世间最耀眼的花,就是……哎哟!”

她正说得满面笑容渐渐浮出,突然惊呼一声。身后一少年躬着腰窜上来,伸手在她发间轻轻一掠,笑嘻嘻地将那花拈在了指间,带出几缕散落的发丝。

“独他最讨厌,煞风景!”少女将臂上的菱纱一撩,随意地缠上双臂,俨然一副要去揍人的模样。

少年调笑着跑远,她亦飞步追上去,抓着对方的头发就手叉腰训斥起来。我停在原地远远瞧着,直到那少年终于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朵更精致的绢花来,笨手笨脚地插在了对方的发顶。

这样的桥段在书中读过不知多少次,总有人说是读书人编排出来骗人的,其实不然。万明没有繁文缛节,他们也不用恪守礼义,肆意奔跑在烈阳之下,自由自在地做天地之间最悠闲的鸟。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不就是我最喜欢万明的地方么?

-

在晟都街头走了一遭,人人都快乐,我亦乐在其中。待到入了宫,再焚香沐浴收拾片刻,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许是楼高望远,万明的日头比渊国的都要大些,像是烧红了的圆盘,又似浇了糖的甜果子。

“公子还不用膳么?已经到时辰了。”容安陪我立在窗前看日落,手里端着一盘糖球。

我随手拈来一颗塞入口中,含糊道:“伽萨怎么不来看我?”

闻言,容安叹了口气,小声里带着些许无奈,“奴问过白虹了,说是王上自打知道那太守行径后就开始着人排查各城官吏,恐怕是有整治地方之意。”

“这倒是不错,那样尸位素餐的大官若是再多几个,就是金矿银矿都要给蛀空了。”我又捏一个,方觉腹中有些饥饿。

“是好,只不过王又要忙,忙起来就没空陪公子。”容安端着果子,愁眉苦脸得五官都要团在一块儿了。

“哎……原说他若是实在太忙,我便去钓鱼,不过几句玩笑话,如今看来到成真的了。”我来回踱了几步,口中低低地长叹一声,忽而改了垂头丧气的模样,“既如此,我去见见他就是了。”

顺道看看有无庸臣还在参我一本。

果不其然,待我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台,还没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就听见里头一道声音铿锵有力,“王上若执意立后,臣只能以死相谏。他渊国沈氏纵然要插手我国朝堂,踏着臣的血髓,恐怕也会惴惴不安罢!”

我的手猝然攥紧,咬牙忍住方没有推门而入,只是重重落在墙面的棱上。凉意沁入掌心,我心中一阵寒凉,倒也释然了。

只听伽萨嗓音阴冷,仿若竹叶擦过玉盘,“既如此,怎不见你去蜃渠治灾?也不至于叫功劳民心一应落在€€€€”

“外人、身上。”他咬住“外人”二字,冷笑道,“邹吕对你多有提拔之恩,孤冷落了他,自然有你们替他求情。孤竟不知这朝中臣子的主并非孤,而是他邹吕。”

“王上明鉴,臣所言只为万明江山不再落入渊人手中,万明百姓不再为异族所祸!”那人慷慨陈词,声音激昂,“臣因卧病未能为王上分忧,是臣之过,但请王上责罚。”

“哦?依你所言,蜃渠疫病消退不是福,竟是祸。”我不消看,也知道伽萨现下的表情定然阴寒可怖,指不定还用那双蛇瞳死死地盯着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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