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此刻,我才明白了皇叔当日的担心并非仅仅是心存偏见。最知帝王者,莫过于帝王,或许天下的国主终会囿于责任之中而负心爱之人罢。
原来……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打了个哈欠,多有些伤感。不过多时,轿奴已停住步子,白虹拥着我的身子从软轿上下来。
与其说是睡不着,倒不如说是不敢睡。伽萨卧在床上,双眼眼皮困得都要打架了,还是勉力睁开一道缝儿盯着门口。见到我缓缓走进,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让我落入他怀里。
“眠眠,”他抱着我,唤了一遍又一遍,“眠眠,你今日所说只是气话,对不对?”
他牵着我的手,垂首在上蹭了蹭,浓密的睫羽挠过手背。那样的感觉,让人觉得他陡然从一匹凶悍的狼变成了受伤的小狗,试图一点一点重新讨得人的欢心。
不该是这样的。
我以为他会一直意气飞扬,永远做那个叱咤沙场的少年将军、我曾经无数次爱慕艳羡的二殿下。
“眠眠,”他惆怅地唤我,“自从继位,我总怕守不住这江山,日夜不得安寝。可我从未想过会有一日,连你也守不住。眠眠,你别走。”
一时间,我思绪万千,一齐堵在心口,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抱住他的头,良久才答:“嗯。”
“嗯?”伽萨抬起头,双眼望着我。
“我不走,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心里万般后悔对他说出“要走”二字,更是明白他如今被人逼得太紧,越发患得患失。若是我就这般闹脾气地离去,只会更加给他当头一棒,“我不会走的,你放心。”
我缓声安慰他,片刻,伽萨终于得以握着我的手腕安睡。我躺在他身侧,抬眼望向他难得安详的面容,方才在路上所想的种种悲伤都在一瞬间抛诸脑后。天下帝王皆为江山操劳一生,若是再不得所爱,该是何等惨烈?
他向来深明大义、凡事尽心尽力,不该落得这样的结果。
忙于朝政也好,不得空见我也罢。我默默地想,只要我一直留在这里,纵使他被诸多杂事折磨得遍体鳞伤,终有一处可以安栖。
若我能做他的安栖之处,那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什么?眠眠,咬一口!这是什么?眠眠,咬一口!这是什么?眠眠,咬一口!
第122章 偷闲
际时东君初现,一道人影端着灯烛进来。我揉开交错的眼睫,伸手将帷帐掀起一角,青云弯腰道:“已经寅时三刻了。”
才至寅时。
侧眸望了眼沉眠中的伽萨,借着昏暗烛火,他的胸腔缓而绵长地起伏着。我动作极缓地托住他搭于我腰际的手,将锦衾团了团垫在他腕下,披上衣袍起了身。
“他平日里都是这个时辰起身?”我用力眨眨眼,干涩地疼,仿佛钝刀子割过眼眸。
“是。”青云知道我心中所想,倒也不隐瞒,“夜里子时安寝,有时还要拖个两三刻。”
如此算来,他每日总共也睡不了几个时辰,难怪白日里常打不起精神。
“先王也是这个时辰安置么?”我又问。
青云摇头,“自王接过国君之位,常忧心于社稷,恐万明在自己手中走了下坡路,又怕无法复往昔光辉灿烂之景。”
“不是叫你们劝他早些休息么?如此这般,人如何受得住?”如一场急雨落在心上,沉郁溢满胸腔。我知道伽萨性子里蕴着股倔劲,别说是跟在身侧伺候的奴,就连我的话他也未必肯全听,只好叹了口气,随手翻开一折奏章来看。
奏西南三百里黄雾四起、奏东南边陲蛮族屡屡进犯、奏边关统帅中饱私囊苛待军士……举国的萧条都缩在这一卷卷字上,积压在他的案上。其中不乏劾奏渊国工匠的,亦不乏针对我的,所幸亦有言官为我辩驳,想来朝廷许是因此事分作数个党派了罢。
我沉吟片刻,将奏折搁在手边,“今日可否告病假?”
“奴去安排。”青云所想与我一拍即合,欣然领命,退了出去。
我抬眸望了后殿片刻,撑着眼皮又拿起一折奏章,是奏渠溪一带杨梅树抽枝,愿折一枝呈献王上与贵人。伽萨的批注是,“无需树枝,不必再奏”。
从前听闻渊国大臣若是无事能奏,便奏些风啊雨啊、何地结了桃子何地生了荔枝的话,每每都被沈澜嫌弃。不过在冗杂的灾事之中,这“杨梅枝”倒是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我思索一瞬,寻来纸笔画了支树枝,附言“树枝已有,赠与王夫”,压在那奏章下。又画了一盏茶,附言“吉时已到,请用茶”,压在另一叠奏章下;再是一只小鸟,附言“今日未见眠眠,恼”压在了最后一本奏章下头。
略坐了两刻,困意重新卷上心头。我托着愈发沉重的脑袋,强行又看了几本,终于两臂叠作枕、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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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睡在此处?”猝然被唤醒时,伽萨正关切地看着我。他还未更衣,银丝散乱垂在胸膛前,显然是仓促起身。
我迷糊了一会儿,伸手捋了捋他的发,忽地笑道:“从前听闻挑灯夜读之人易发€€,我一直以为是浑说的。今日细瞧瞧,似乎又不假。”
伽萨带着迷朦之色的眼瞳突然一缩,他握住发尾瞧了瞧,“我瞧着没有?”
“哦,那是我看错了。”我瞧着他紧张的神色有些可爱,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目光瞥见外头仍是朦朦亮,便知时候还早得很,“怎么不多睡些时辰?”
“每日睡到此时也差不多醒了,该去上朝,谁知今日某人替我告了病。”他无奈一笑,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尖,半是宠溺道,“你啊。”
乍闻此言,我愣了片刻,才想起似乎是我叫青云去的。我歪头道:“我擅自作主的,你生不生气?”
伽萨摇摇头,只说:“下回不能这般任性了。”
什么任性,我分明是为了他好!
“我哪儿任性了?不过休一天罢了,你那父王这些年上朝的时候加起来恐怕都不如你多呢!”我道。
“若是旁的时候还罢,今日偏不该装病。”伽萨说,“今晚宫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我若是称病不在,不好。”
嗬,险些忘了,今日还有宫宴呢。
我一时有些为难,“那……那该如何?”
伽萨装作思考的样子磨蹭了有一会儿,才在我关切的目光下慢悠悠道:“待到晚些时候,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就是这般巧,偏偏只病了一早上!”
我闻言乐起来,倒在他怀里笑了许久。转念一想,那些言官恐怕又有说嘴的地方,不免担心起来。正要张口,他的目光却被一张露出半角的纸引了过去,毫不犹豫地将我早些时候塞入的画抽了出来。他的金瞳上下一扫,顿时来了些精神,将那纸递到我面前,“噗呲”笑道:“这是眠眠画的?”
我画了许多,这张上是一束梅,一旁写着“若是累了,不如出门走走”。
“我想着你整日看这些,茶不思饭不想我也不念,也只能画些画供你一乐。总看那些事,难免心情不佳,不如也看看我的。”我抬手点了点那叠被单独拿出来的奏折,内里都是些民不聊生的事。
“这些奏章我都大略看过了。”我又将另几叠一一点过去,“按急要分了三叠,你从最急的看起就好。剩下的那些,又是挖矿又是挖沙的,不必熬到三更半夜看,不如早些安寝,嗯?”
伽萨意外地顺次翻看那几摞奏章,将我夹在其中的画一一抽出来看了许久,时而轻笑几声。又抱着我默默无言半晌,才有些沙哑地低沉着嗓音道:“多谢。”
我听着他的语调有些别扭,转身去看。他扭过头想躲,被我眼疾手快地捧住双颊,将脸重新扭到面前。
鼻尖仅有几厘之距,呼吸相碰间,我清晰地看见他那双历来冰冷的眼里带着薄薄的水色。
伽萨的脸颊爬上窘色,他迫切地想要扭过头去,我则松开了手,道:“你怎么谢我?”
“眠眠想要什么,我都给。”他正色道。
“那你听我的话,每日寅正起、亥初歇,按时用餐、就寝,好不好?”我盯着他,见那双眼中流露出犹豫之色,更加逼近了些,再次问道,“好不好?”
伽萨苦笑一声,终于点头应下,“好,都听你的。”
第123章 接风
接风宴办得盛大,大有将我此行昭告于都城满门贵胄的意思。
祭司扮相的舞女发髻高束,发间嵌入粼粼闪烁的纱,在月光与火光间翩翩起舞。她的动作利落干净,却与伽殷从前的刀舞不同,仿的是万明神话中的一动一式。时而如神女降世,时而似大蛇缠绕,别有一股神圣而妖冶之美。
万明的风俗,宫中大宴必食烤全驼。舞乐声中,侍奴手里握着一把镶了宝石的小刀, 自驼峰上割下一片轻薄的油脂搁于金盘上,又割下一片肉,恭敬呈于伽萨与我面前。
我悄悄转过眸子,见他轻车熟路地卷起那片东西,在碟中赤红香料里碾过去,转眼便吞入腹中。仅是看着,便叫我回忆起从前生病时腹中翻江倒海的绞痛。
银箸拨了拨盘中鲜嫩的驼肉,我庆幸地舒出一口气,亦食尽。此后侍奴将金盘换下,席间诸人方纷纷动了碗筷。
四处渐起的交谈说笑声在迸裂篝火里显得格外喧闹,伽萨凑在我耳畔,“万明向来将驼峰视为珍馐呈与贵客,我知道你不喜油腻之物,所以叫人换了驼肉。”
“我如今少尝些也无妨,身子已经比从前好多了。”我拿起纤巧精致的银杯与他对饮,鼻尖萦绕着一股芬芳。
就连酒也是精心选过的,他知道我经受不住烈酒,特意换了渊国送来的甜酒。
“那可要尝尝么?”伽萨口中问着,只一抬眼,身边的侍奴便已经又呈上一盘峰油。
我看着那白中渗出浅黄的东西,心中有些发怵,只用筷尖小小地丈量出豆粒大的一块儿,自边缘细细戳了一圈截下来,往香料里滚过去,这才放入口中。鲜美中裹着油润,又被层层香料掩住了腥味,齿一碾便有油迸溅在口腔中,倒是别有风味。
伽萨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夹了那么一小块在口中细品,弯眸道:“只是驼峰,倒教你吃得像是毒药。”
“什么毒药,胡说。”我心中的怯意消了,这才大方地将那薄油又取下一块吃下,搁箸嗔了声,“你才不会给我毒药。”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我,侧脸被火光映着,身子缓缓挨近了。我忙推他一把,“大家可都在呢,你别胡来。”
伽萨笑道:“亲一口罢了,他们吃他们的,看到了也当看不见。”
“我不要。”我抬眸看向席间,果然见伽殷与温辰同坐一席,举止露出些许带着遮掩的亲密。我拉了拉伽萨肩上垂下的绸缎装饰,抬手悄悄指道,“你快看你的好妹妹。”
只见温辰端坐席间,微微颔首看向身旁的少女。伽殷则一手支着下巴在桌上,整张脸都侧了过去,一心一意地对着温辰言语。二人有说有笑,温辰不时拎起酒壶提伽殷添酒,或是抬手扶正她发间歪斜欲落的绢花。
他们一来一往,目光便在空中交错。我虽只是在台上坐着,便已感到四周都甜腻地粘稠起来,忙问容安要来折扇展开,抖腕快速扇了两下,方觉脸上的燥热退去些。
“你看,温辰都能摸摸她的发。”伽萨凑过来,语气有些可怜道,“我却不能碰你。”
“你这人火堆似的,一碰就着,恨不得把天都烧穿了……喏。”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挑起一缕发挠了挠他的下巴,再一手塞进他掌心,“摸过了。可安心用饭了罢?”
“眠眠是嫌我。”伽萨垂着眼坐回去,装出一副很是委屈的模样。
“我怎么敢嫌你呢?若是某人再生气,恐怕就不只是咬我,要将我撕下来吃掉才好!”我夹起一团不知是什么的菜,只有一股清凉的醋意,伸手放进他的碗中让他降降火,“哪儿就那么急了?怕我跟人跑了一样。”
闻言,伽萨的脸上僵硬了一瞬。我当即意识到他仍为我那句话忧心,轻声道:“你放心,我定然不走的。”
他将那团菜吃入口中,细细咀嚼了一阵,才应道:“嗯。”
我们二人间方才还你侬我侬的气氛突然消减下去,骤然多了些风雨欲来时的压抑潮湿。我心中默默责备自己三句,发誓一定不再提这事了。正要找些话来说,忽听伽萨开口唤道:“眠眠。”
“我近来总觉得累,你能不能来东君殿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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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席后,我陪着伽萨乘一顶轿子回东君殿,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话。
“方才席间似乎不曾见着你那弟弟,叫伽叶的,又去逛花楼了么?”我脑海中闪过伽叶那双总是透着股慵懒劲儿、怎么都不愿意全然睁开的眼,问道。
伽萨的回答带着鼻音,“先前渊国工匠误启了当地一位大员的墓,引得朝堂议论纷纷,伽叶自请前去监工,这才平息了。据说那里亦有流散的贺加人,他去那里也好。”
闻言,我点了点头。他与我同有贺加血脉,亲近族人是应当的。我又道:“万明似乎不排斥异族人?不像渊人,看见异族人仿佛看见了夜叉。”
“万明连年战争不断,国内劳力不足。若是不接纳些异族人,恐怕再过两年,就连晟都也荒无人烟了。”
“说起来,伽殷与温辰的大喜之日定了么?”我摇着折扇,将轿中的闷热扇去一些,也替伽萨降降温。他今日高兴,多喝了几杯酒,面上压着两团酡红。
“定在明年春日里,是万物复苏的日子。原想着今年四月里就叫他们二人成婚,总觉得匆促了些,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温辰又是你极亲密的兄长。”伽萨将窗帘掀开些,恐酒气熏着了我。他望着夜色中莹润的月,眼瞳被镀上一层温柔的银色,半晌才低声道,“其实我总想让你我在他们之前成婚。”
我叹了口气,“只怕邹先生不乐意。”
“他算什么?我身为一国之君,难道封谁为后还需他来点头么?”伽萨有些忿忿。
“前朝为这事吵翻天了罢?”想起早起看过的那些奏章,我不免苦笑道,“其实他们说的不无道理,也并非全是昏庸之言。若是不可,晚些时候也无妨,我们二人之间,一纸婚约早就是可有可无之物了。”
伽萨听罢沉默片刻,还想说些什么,我看向窗外的眼却捕捉到了些许异样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