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辰私下召见其人,却也未能有更多发现。
难道那巫奴是随口之言么?
我方才有了些许的头绪再次消失,连带着仅有的希冀也石沉大海,捏着温辰写下的香材独自默然了许久。桑鸠陪着我,同样静静的不说话。
他经过几日的歇息后,情形转好了不少,只是面色依旧不好,人倒还算精神。
“奴听闻御医提出以人试药,公子回绝了。”他的嗓音低低的,还带着三分病气,“可这样拖下去总不是办法。”
“御医诊不出病由,是他无能。”我阖上眼养神,手指却一下一下揪着搭在身上的薄被。
“御医不是圣人。”桑鸠跪在床前,替我轻轻捏着手臂,“何况古有神农尝百草,方有今日药石之道。”
我睁开眼,桑鸠继续道:“容安一直病着,不如公子让奴来试药罢。”
“我不拿人命赌。”我乏力地靠在枕上,“更不拿旁人的命求自己延寿。”
从渊国到万明,一晃数年,我身边可称亲近的人统共也就容安与桑鸠他们两个。在旁人眼里或许他们不过两个小奴,可我自己心里明白,他们于我远不止于此。
他们两个,丢了谁我都心疼。
“奴不怕死。”桑鸠乌黑的眼瞳抬起来,闪烁着一股坚定,“公子待奴恩重如山,为公子尽心尽力是为奴的本分。况且渊宫中本就如此,奴不怕。”
我舔了舔微微破损的嘴角,看着他那张柔和乖驯的面孔,拒绝道:“不。”
桑鸠久久地望着我,眉心微动。而后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说这个了。”我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长砚说近来朝中很不安定。”
“是,”桑鸠很快答道,“邹大人步步紧逼,宫中谣言也越发猖狂。不过王上下令不许再谣传,今晨也已经处置了几位闹得最凶的大臣。”
闹得最凶?我喝了口茶,心道最凶的贼首分明还好好的在那处呢。
“宫中人都说些什么?”我问。
桑鸠抬头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
“你说就是,左不过是我的坏话。”我再次阖上眼,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却暗暗嘀咕起来。
宫里这些人惯会拜高踩低的,只是从前在渊宫看过,没想到万明也是同一个样。从前对他们好时,满口甜言蜜语狠不能将我捧到九霄之外;一旦危及自身,却万般恶语都说得出口。
不过也是,他们不过是在宫中讨生计的人,再命如草芥,也是守着小命活过一日是一日,谁也不想染上“怪病”,一命呜呼。
“也就是那些话,公子别听了,好生养病才是要紧的事。”桑鸠将药端过来,药匙搅了搅,发出细碎的刮擦声。
“与人斗,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尝了一口那药,三分酸七分苦,倒也不是难喝得叫人无法下咽。许是苦药尝多了,舌也麻木,渐渐得也尝不出那些呛人的味道。我一口灌下小盅里的汤药,鼻间蒸出一层薄汗,“你不告诉我,我怎能知道外头究竟如何呢?”
桑鸠接过小盅,小声道:“宫中……如今分作两派。一派说公子的病传人,治不好。”
我叹了口气,“另一派不信么?”
“另一派说,这病是公子做了亏心事,自己生生吓出来的。”桑鸠的声音更低了些,“这些人只会胡说八道,实在是可恶。”
“为何这么说?”我有些奇怪。
桑鸠道:“因先前闹贼之事,总有人以为那飞贼与公子有些干系,加上邹大人一直暗中推波助澜……”
我眼皮一跳,心道果然又是邹吕那贼子在兴风作浪。
他视我为眼中钉良久,我却越来越觉得他是身居高位后急于立功,非要做点什么出来,上讨伽萨的欢心,下慑朝廷百官,这才将我当作了仇人。
若说最初是担忧我做“红颜祸水”,如今我做了这么多事,他仍步步紧逼,显然是有了别的念头。
我们一来一去,必会将晟都的水搅混。他既然不愿收手,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若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便让风吹不起来。
“你去告诉前朝的异族官员,”我动了动唇,刚要坐起来,脑中便一阵晕眩之感传来,“别让邹吕的风头太盛。”
“若他们不听呢?”桑鸠大抵是想起兽奴的事,有些犹豫。
这数十年来,万明朝廷的异族官员多难以升迁,已成了僵局。唯一的出路,只在于我。博了,未必能闯开一条口子;不博,却全然没有一点指望。
我不信他们不受高官厚禄的诱惑。
“他们会的。”我扶着额,脑袋开始嗡嗡作响,疼痛令我再无暇顾及其他,只剩下一个声音。
做掉邹吕,万事太平。
-
又是几日如白驹过隙似的,眨眼过去了。
我每日贪睡,清醒时或与旁人说几句话,或抱着手炉独自坐着,闷闷的不言语。
香炉里的香药已经彻底停用了,殿内只剩下淡淡的炭火气味。不好闻,却也不呛人。
伽萨从外头找来的医师进了又出,大多也都说不出什么病由。这怪病就像寄生在我身上的藤蔓,我越来越虚弱,它则日渐强盛。
桑鸠知道我心中凄凄,想方设法地逗我开心,还请宴月从外头寻了不少民间变戏法的小玩意儿给我瞧。
我看着他从指间变出一朵小花,忽而悲上心头,总觉得自己挨不到明年春日里了。
假如我不在了,邹吕会收手么?大约不会的。
而那些兽奴,如今勉强记着我的一点小恩小惠,暂且蛰伏不出。若是我死了,他们在城中四处作乱,这可怎么好?
我想得头痛,只能用力压着额侧的穴道,胸中一阵恶心上涌。
门轴轻声转动,伽萨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他解下披在外头的裘衣,坐到我的床边,替我揉了揉额际两侧。
“我已勒令不论宫中还是朝廷都不许在造谣生事,眠眠别为这事儿烦心。”他声音低沉,像是刚从病里醒来,“这几日未见,你又清减了许多,是不是夜里睡不好?”
“睡不睡都是同样的难受。”我往他怀里靠过去,“群臣不是不许你来么?小心过了病气,又被那些人念叨。”
伽萨将被角掖紧,“他们爱念叨就念叨。当初我战沙场、进兽台,九死一生都过来了,那时候可没人心疼。如今翻身称王了,难道突然娇弱了么?”
“正是这个道理,”我有气无力地偎在他怀里,“你历尽艰辛才到了如今的地位,若是受我拖累,岂不功亏一篑?你舍得,我却舍不得见你如此。”
闻言,伽萨不语。我抬头望,见他微微低着头,那双金眸正注视着我。
良久,他箍在我身上的手臂更紧了些,“世间只一个眠眠,我要抱着眠眠。”
“你这般模样,叫我觉得自己当真活不久了。”我苦笑着,转头飞快眨了眨眼,将眼角的湿意压下去。
“别这样想。”伽萨垂首吻过我的额。
“我这一生真正舒心的时候少,过五关斩六将,次次以为得见黎明,到最后还是一波三折再前头候着。”我翻身将脸埋在他怀里,一点点把他的衣裳蹭乱了,终于落下两点泪,“我不知道怎么办,伽萨,我好不甘心。”
“眠眠,”过了许久,伽萨才踌躇地询,“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笼络那些异族官员?”
我伏在他胸口,眼角淌的泪突然止住了。一股寒意自脊梁爬到后颈,继而心脏像是被什么握住,狠狠一捏€€€€
我身子一颤,软绵绵地伏在他怀里。
“我听见你的心跳乱了,眠眠。”伽萨抚过我的发算是安抚,“万明毕竟不是他们的故乡,若让异族人占尽了好处,本族人将如何自处?”
“我只想让他们在前朝替我说说话。”我小声说。
“你还给了他们不少好处罢?”伽萨小心地将缠在指上的发解下来,手缓缓落在我的后脑,“他们家中或多或少有的珍品,是你赠予的。我任意查问了一人,他就什么都吐出来了。”
我搭在他衣上手指渐渐缩紧,“我只给了一点。他们不少人长年居于九品,家中艰难。”
伽萨又是不语。
我的身子轻轻颤着,半晌才抬起脸看向他,“联络官员是重罪么?”
“行贿才是重罪。”伽萨说。
我重新伏下身,闭眼道:“难怪我病得快死了。”
“眠眠,”他又唤我,“你一向厌恶邹吕一党处处为难,可这等把柄若落在他手里,我再想按下就难了。”
“邹吕说的浑话还少么?你说好叫他告老还乡,为何又留在城中?”我道,“你若任他诋毁我,又不许我回嘴,难道就这样受着么?”
“邹吕为贼,当诛;可你呢?”伽萨的手在我后颈捏了捏,我一下子又没了气焰。
他又道:“眼下你与邹吕各执一端,撕扯的是万明。届时我要治邹吕的罪,他扯上你可如何?教我投鼠忌器,还是教我将你与他同诛?”
“你会治他的罪么?不过是纵着他,拘着我。”我紧紧抿着嘴,翻身滚到床里侧去,“你舍不得诛他罢了,以后不如让你同他去过。”
“越说越不像话,你……”伽萨提高了声音。我捂着耳朵,几乎以为他要斥责我,身后却只有被褥翻动的闷响。
我慢慢转过脑袋,忽觉脑后一瞬尖锐的疼痛,随后便看见一道格外显眼的银色挂在他指尖。
他看着那根脱落的白发,合起手指捻了捻,仿佛在端详。白发的末梢在空中转了两圈,被我一把揪掉了。
“你捏着头发玩呢。”我打量了两眼那根平平无奇的白发,装作毫不在意地伸长手扔到了外头。
“眠眠。”他叫我。
我缩回被窝,脸埋在枕头里,“那是你的发。”
“……嗯。”他说。
我抹了把脸,紧紧闭着眼,牙齿将下唇咬得生疼。
我从未想过这副身体会这样快地衰败,哪怕是从前也从未有过这样力不从心的时刻。可当那根白发落在我眼前时,我当真觉得自己已近衰亡的边际。
舌尖从唇上卷过,擦下腥咸的血在口腔里。
伽萨没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永远锢住我的命。
“我不晓得自己还能活几日,邹吕你诛或不诛,我都不在乎了。”我叹了口气,仿佛去了最后一缕执念,“若你觉得他以后可堪大用,留着也无妨,只是这些日子别再来为难我。”
“等一等我。”伽萨央求似的,贴着我的耳朵,“眠眠,你再等一等。这些日子别与他纠缠,将自己撇得越清,届时就能将邹吕的势力拔得更干净。”
我看向他,欲言又止。
就算我愿意等,这副身子也等不起。
可他那双眸子泛着薄薄的红,看向我的目光仿佛在雨里洗过似的潮湿。
恍惚间,我想起自己曾经对皇叔说过的话。
我说,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与伽萨共度,就算是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后悔。
而皇叔说……
“皇叔说,为一国之君,才能知高处不胜寒,知这世间有许多不得已之事。”我抹去唇上的血,“我知道你权衡各处、制衡朝臣,都很辛苦。”
伽萨一怔,似是没料到沈澜会说出这样的话。
“皇叔还与我说了许多话……只是我认定他错了,不曾听。”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似泣非泣道,“若是万明与我之间择一,伽萨,你选的会是我吗?”
他眼中划过一丝惊讶,而后坚定道:“若心中所爱与志之所向不可兼得,当是那人无能。我绝不会至此境地。”
倒是比支支吾吾的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