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除了孤清的明月台,宫中四处都挂了金线缝边的红绸。
照旧例,国主的亲弟亡故,不论如何宫中都不许挂显眼鲜丽的颜色,但不知为何东君殿里就是没有声响。直到前天,御前的白虹才过来支会一声,让大家把该挂的都挂起来,白绸就压箱底罢。
“今日是王的生辰。”青云走在路上,与女君身边的女奴说道,“宫里都不许丧气。”
“这也是王的意思?”女奴问。
青云点头,将手里的点心盒往上颠了颠,“宫里遭了这么多事,多日不曾热闹过了。若是过年也不许挂红绸灯笼,怕那些贱口跳到贵人头上去嘀咕。你看,王让我送了盒糕点去明月台,勒令他们不许苛待贵人。其实说来也奇怪,送去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丢出来,可贵人又苦兮兮的,看着不像是不想要的模样。”
“那或许是底下的人私自做主?”女奴顿住脚步,拉过青云道,“你若是肯定,我现在就去告诉女君。”
青云说:“我也只是猜测。上回还说温大人滚落山崖,这不是好好地送了信过来说平安无事么?这么多事诡怪得很,像是有人故意搅浑水。”
“贵人的事,如今依旧不告诉温大人么?”女奴又问。
“女君府上的事儿,还请姐姐多斟酌。”青云道,“我今日见王将诏令已写好了,就说都是邹吕一党在朝中翻云覆雨、意图谋反,明日就撤去明月台的禁令。到时候两人虽拌嘴,总也要和好的。你看这糕点,是那新来的厨娘按渊人口味制的,提得我手都酸。王肯花心思,贵人又是明事理的人,两人什么时候真的闹坏过?就算今日写了信,等温大人知道了,也就差不多和好了。”
“哥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临到宫门前,女奴转身往一侧通向城外的宫道走去。青云抬头望了眼刚擦黑的天空,转身正要叩响明月台的大门。
此时宫宴刚刚开始,路上几乎不见宫奴。他覆掌去推那厚重的大门,忽觉那门烫得厉害,木头灼烧爆裂之声愈加清晰地在门后响起。
他心道不好,倏然抬头,果见一条火龙飞快地窜上天际。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富丽堂皇的木楼吞入腹中。镶嵌在高台之上的各色玲琅宝石受热爆裂开,在半空中炸得粉碎,犹如一朵又一朵绚丽至极的焰火。
“来人,救火!”伴着青云的疾呼,而那座巍峨的高台在他身后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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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
伽萨在梦里,在火海中翻腾。
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青青的竹林。他还未从除夕那场大火里回过神来,睁大了肿胀的眼环顾四周,碧空如洗,绿草无垠。正当他诧异地将手撑在地上准备起身,指腹已经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眠眠躺在他身边,身子像过往无数次那样微微蜷起,怀里抱着一只风筝轴,耳畔还插着一朵随风摇曳的小花。
他蹑手蹑脚地向天上看去,高飞的、巨大的一只纸鸢正飞在云间,红绿配色的绸布在薄云中翻飞,像只花哨的大鸟。
是……梦?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朵花,手指立刻被一只白净小手扯住了。眠眠睁着惺忪的眼,问:“干嘛呀?”
那双眼睛乌溜溜的,圆润又透彻,没有受过伤,完好地盛在眼眶里。
伽萨盯着他那颗明亮水润的眼眸,突然湿了眼眶。
眠眠攀住他的衣袖爬起身,调皮地往他面前钻,仰着脸定定地盯着他,“你哭啦?”
他别过脸,眠眠就不依不饶地跟过来,口中念叨着,“伽萨,你怎么哭啦?你告诉我呀。”
柔顺的乌发在他怀里蹭得毛茸茸的,像只懵懂的小兽,专心致志地用手给他擦掉眼泪。眠眠说:“是不是梦魇啦?我甚少见某人哭呢,方才还当孩子王在那群小萝卜头里逞能,转眼就给梦魇吓着了。”
“你过来,我给你擦擦。”他细致地一点点抹开他脸上的泪珠,随后捧起他的脸,“伽萨,梦都是假的,你做了什么噩梦?”
“我……”伽萨欷然,用力地将对方按进怀里抱紧,“我梦到以后……我做了很多错事,我把你弄丢了。对不起,眠眠,对不起,我让你受了好多委屈,对不起……”
眠眠在他怀里小小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手掌在他不断颤抖的肩上拍了拍,“磕着我下巴了……梦都是假的,伽萨,别怕。”
他放开他,指骨轻轻蹭过那只眼,泪水又滚了下来。
“况且,我也不信你会那样对我。”眠眠面上依旧是笑靥,复而反客为主地将他抱进自己怀里,“对不对?你不会的。”
再简单不过的询问,他却不敢给出分毫的答案。
那些事是他亲手做的,眠眠的手、眼,还有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和千疮百孔的身子,但凡早一日,他都不会让他绝望地在月明台自焚。
他只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沾湿了那一缕缕乌黑的发。
漆黑如墨,未有白发。
原本就是应当这样的眠眠,在不到一月的时光里飞速受伤、破碎、枯萎,最后永不再回头。
“哎呀,”眠眠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纸鸢飞走了。”
他还来不及反应,对方已经跑出了几步远,冲他挥挥手,“我去追纸鸢!”
若我飞走了,你心疼么?
那句不经意间的问询突然回响在他耳畔。伽萨慌忙起身,只见那纤瘦的小人正提着衣摆要渡过河去捡那落在对岸草地的纸鸢。
“眠眠,小心急流!”他大呼,“快回来!”
眠眠很遥远地回他一句,“我要去捡纸鸢!”
“你先回来€€€€”他连忙追上前,却怎么也靠近不了那条河。
眠眠冲着他喊:“伽萨,我先去捡它,那是你送给我的!”
话音未落,原本流水潺潺的小河突然变得百十倍宽阔。风卷起的巨浪自背后涌来,一眨眼的工夫,那道身影随即消失在了水里。
“眠眠€€€€”伽萨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却见眠眠已经浑身湿透地站在对岸,纤细的手脚上都挂着镣铐。
他失魂落魄地低着头,身边站着两个面目可怖的小鬼。俄尔,他抬头朝来处看,伽萨心里一惊,无数次闯入河流又被浪推回原处。
眠眠的身子在风里几欲歪倒,勉力露出一个将哭未哭的笑容,“我走啦。”
“以后不必为我费心啦,千万照顾好自己。”他的容貌渐渐幻化成最后伤痕累累的模样,左眼眼眶黑洞洞的,两手的骨节零碎地被包裹在薄薄皮肤之下。可那副嗓中的声音依旧温和恬淡,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怨恨、从未遭过什么不公,“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祝你平安顺遂,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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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惊呼一声,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贴身的衣裤都已被汗水打湿,仿佛当真被大浪打落水中。
子孙满堂……哪怕是在梦里,我依旧祝他子孙满堂。我分明该咒他孤独终老、咒他一生所求皆不能如愿,才对得起他在我面前假惺惺掉的那些眼泪。
我用手背擦去面上纵横的泪迹,短暂的恨意过后又是长久的空虚与哀痛,终于重新在眼眶中凝聚、坠落。
被褥上绽开一朵又一朵深色泪花时,我默默想着。我是个无用的人,就算被狠心抛弃、被赏赐毒酒,酝酿了半宿的满腹恨意还是抵不过回忆里一时一刻的蜜意。
已记不清究竟是第几次为他落泪了,似乎每个夜里都要因此惊醒一回,又次次眼角带泪。徐财因此嘲讽我数次,也终究没能将我骂醒。最后,他恨恨地甩上门大喊再也不想与我说话。
他们说的对,我只会轻贱自己。哪怕身在百里之外,目光所及之处也总有他的身影,那个早已将我抛却脑后的人的影子。
“昨日的药也无效么?”空青子叹道,“这是心病,我恐怕不能医。”
“先生,我不明白,也放不下。”我疲惫地跟在他身后,眸子因彻夜流泪而酸痛,“总觉得他不会那样对我。”
“夫妻之间,难免有所龃龉猜忌,或许是你们缘分未尽。我并非仙人,也不会算命。”他话里暗示着,自己已无法再帮我更多。
“先生,若是……若是夫妻之间只剩猜忌呢?”我问。
空青子摇了摇头,并不作答。
其实我也明白,若是我与伽萨之间只剩下猜忌,彼此分离已是最好的结果。可惜我舍不得,死乞白赖地跟在他身边,终于闹成了这样身死的结果。
他杀我杀得毫不留恋,我却偏偏在这里对他旧情难忘。任是谁来了也要笑我傻,恨我痴,唾我一身毫无用处的软骨。
“我忘不掉,先生。凡目所及之处,总能窥见他道身影,也总能念起过往种种,而后心如刀割。”我想起云夫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既然忘不掉,便请先生将我的另一只眼也摘下罢。”
“此后不再看这世间,也就不再看见他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一半去哭了一会,然后又爬来写3
第162章 忘忧
屋外白露未€€,将沙土搅成泥点甩在空青子近乎及地的衣摆。他拂袖落下一隙氲湿的药草香气,大抵是刚从外头采药而归。
他定定地站着,眼底如鹤羽点过水面般地,露出一丝叹惋。而后向我走来,探掌用一叶草片覆上我那只完好的右眼。
一叶障目,如蒙黑夜。一息之间,万物皆寂。我呼吸一滞,只听见心脏在体内蓬勃地跳。声音鼓击双耳,我闭上眼,心中难得地静了下来。
空青子的声音自黑暗中翩然传来,“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上筑巢的鸟,尾羽是何等颜色?”
我一愣,即猜了个“青”字。
“非也,”他道,“本是黑羽。大漠上的星辰如何流转,启明在何方,又呈什么色?”
我思索着,勉强答:“晨时在东,暮时在西。”
空青子不置可否,再问:“神农谷的溪流折几道弯,分几道岔?”
“先生,我并未到过神农谷。”我无奈道。
眼前那片草叶卷着边落在地下,空青子的一袭白衣重新落入我视野之中。
“这世上万千浮尘,你才见过几分,便要舍去这一颗眼珠。”他撤步,“太不值。”
“先生,我心中种种哀思皆因目之所见。”我知他所言,意为我阅历太浅,不应因噎废食。跟上前去,又见他止步。
他道:“人有五感,就算目不可视,还有两耳可听;就算将耳作聋,还有鼻可嗅、舌可尝、手可触。视人悲惨之状,听人痛彻之吟,嗅人腐死之气,尝人钻心之苦,触人破败之躯。取眼为盲不过饮鸩止渴,长此以往,难道你自甘为人彘以绝哀思?”
我欲言又止,话竟被哽在了喉头。
“再者,你目不可视,世上凄风寒雨却不因此而绝。”他道,“何况,你只为了一个人。”
“一人足可使终生不渡。“我长叹一声,习惯地抬手去揉额侧的穴。那处已鲜少作痛,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在那处。
“既如此,”袖在桌面一掠,落下个小瓶来。空青子道,“此乃奇药忘忧,无色无味,状若溪水,却可使人忘却过往种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悔之;可你心中喜怒哀乐皆由自己而生,惜之弃之,全在于你。”
我喃喃开口:“忘却……过往种种?”
“遗忘而后如新,既不伤身,也不伤心。”他道,“只看你舍不舍得心中之物。”
我心下一动,伸手取过那瓶子。他所言不无道理,若能重获新生,作“徐七”存活在这一隅,未必不胜过如今日夜哀思不得安寝的日子。
“是往昔一切。”空青子见我动容,又添上一句。
我用圆润的指甲贴着瓶身,指肉就按在光滑冰冷的瓶上。往昔还有什么值得念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惺惺相惜的时刻,只会让我如今的心境更加凄切。背负着数以百计枉死的冤魂,我寸步难行。
“先生,我……”我缓缓将手指挪到瓶塞上,露出的瓶腹映出一张憔悴人脸来。忽而心中一紧,我道,“那我母亲……?”
一只手将那瓶向前推了些,“嘉王府将与你没有任何干系。梁夫人为你流的泪,远多过你今日心碎的情状。你忘却旁人,却也会忘了她。”
“那……那长砚,还有容安、桑鸠、白瑕,他们都会被我忘了?”
“是。”空青子点头,“此药虽无味无色不可伤人,却真真切切是把双刃剑。全看你舍不舍得下,狠不狠得了这个心。”
他说罢,出了屋子只留我一人。我无措地立在原地,手里的瓶已经被捂出了温度。
若是他们知道我如今的境遇,定然不忍我日夜被伤心事所扰。况此举能让我好好活着、安度余生,只是舍弃些旧念,往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总会遇到新人新事,总还有新的记忆填充虚无的内心。
渊国弃我、伽萨负我,我为何不能舍他们?凭什么次次都要我痛彻心扉不可自拔,他们争权、逐利,各自心怀城府,却唯我飘零,唯我不能活。
到最后,也还是我愧疚不舍,独自承受。
我也只是……想毫无负担地活在这世间。不在王宫高墙之内,就在天地万物之间,总有我的栖身之处,总能给我一丝苟活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