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36章

或许,从最初他们还有所忌惮,发觉我被蒙蔽后便彻底地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只以为拿捏了我就能万事无忧。

我竟然……冥冥之中当了恶人。

“好了,前头就是城中了。”小六从怀里掏出个馒头,掰下一半抛给我,“师娘亲手蒸的馒头,吃饱了就干正事去。”

我笨拙地接过去,与其说是拿,不如说是手指缠在了馒头上。

“你这手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徐财问。他上手捏了捏,“骨是长合了,这是伤着手筋了?他不会拿夹板夹你的手罢?”

“给房梁砸了,”我拨开他的手,悄悄将袖往下捋了些,“我自己弄的。”

徐财还想说些什么,刚张嘴便被塞进了半个馒头。小六一脸嫌弃道:“馒头都堵不住你的嘴!”

前者一听,那还得了,将药箱往我肩上一搭就张牙舞爪地向小六扑过去。小六闪身一躲,更加嫌弃地指指点点起来,末了还冲我道:“宫里没有这等粗鄙无礼的人罢?”

我刚要点头,又听徐财大声道:“好你个小六,论年纪辈分你还得喊我一声师兄!今日非得让你喊一声来听听!”

他们二人追逐打闹着跑远,我望着那两个愈加渺小的身影,脑中也不自觉浮现出两个在水边嬉戏的小奴。

从前也是这样啊。

可惜一死一残,回不去了。

“都回不去了。”我仰起脸望向空中浮游的云,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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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今日难得的冷清,偶有几人在街上,仔细打量了我们半晌,才不知谁喊了一句:“狐医来了!”

随后瀑布流水般“哗啦”一声,几乎是拖家带口地,一大群人自大街小巷里钻出来,卷起的尘土漫天飞舞。

我在一旁看着小六诊脉,徐财抓药,自己像个闲人似的,只懂得把药材包得七零八落地塞给人家。

偶尔有几人在队伍中肆意穿插,引起一阵阵吵闹骚乱。他们二人只当没看见,依旧细致地给人看病。

“不在眼前的事不要管。”徐财告诫我。

我点点头,又见队伍自老远处炸开,人群作鸟兽散。正要问这是怎么了,便听远处传来浪潮似的鸣锣。

我心中一凛,从未想过这御前的鸣锣这样刺耳。

“这是宫中的阵仗,是宫里人!”我压低了声音,心脏疯狂地跳动,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包好的药材散落一地,对方也无暇再捡,直愣愣地往地上跪。

徐财口中嘀咕一声,拉着我跪在了人群后头。他按着我的脑袋伏在地上,低声道:“公子大爷,你现在还抬着头生怕他看不见自个儿呢!”

伏地前的最后一瞥,只见写着“肃静”“回避”的木牌正高高聚在顶上。

这铁然是宫中王亲贵族出行了。我难受地闭了闭眼,躲在白纱底下不敢出声。若是伽殷、伽叶其中任意一人还好,走过去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是€€€€

不想见,不想见。

我更将头往地下埋了埋,手指竟也有了力气,紧张地扣着地。

千万不要是伽萨,千万不要是伽萨。我在心底念了无数遍,只听地面传来沉沉的敲击,是开道的白象在行走。

白象之后,便是巡幸之人。

我深吸一口气,却久久没有听见其他节外生枝的响声。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街上一声近乎欢愉的狼啸。我心虚地抬眼,从帽檐边缘空隙里瞅见厚重的白爪朝自己挪过来。

我心跳一顿,不详之感顿时升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

狼狼队也要立大功!

第164章 错过

踏霜巨大的头颅贴在地上,黝黑湿润的鼻尖向前拱了拱。我飞快地压下帽檐,它的鼻息拂在我两肩,一团泥尘嘭到衣上。

它开始用鼻子嗅我的气味,喉中不断发出“呜呜”声。紧接着我右肩一沉,是他的前爪按在了那里。

齐鸣的锣鼓声乍停,人群里发出一阵惊慌而畏惧的轻呼。

小六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飞快地在腰间一掠,指间弹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一股浓郁而沉重的气味登时弥漫开,是猞猁头上取下的膏液。我屏住气,感到踏霜的爪更沉了些。

很快,它收起爪,局促地在我面前转来转去,似乎在思索是否要离去。

此时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凌空传来,“踏霜,回来。”

我的眼瞳一缩,连后颈都绷紧了。

踏霜喉中依旧不断发出低低的声音,仿佛在唤我。颈上的白毛从我的手上蹭过去,将袖子拨开一道缝隙,狼毛就贴在了我手背上,像是在讨我摸摸他。

气味愈加浓郁,挟着枯木野草的味道,终于令踏霜难受得转过身。长尾自我肩头拂过去,我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帷帽,内里却早已心乱如麻。

空中四散的奇怪气味里夹杂着另一股同样浓重的草药味道,苦涩刺鼻。路中的队伍久久没有传来继续行进的声音,我依旧低低地伏着身子,几乎能感受到一对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终于顿住了。

若是他从踏霜怪异的行径中察觉出什么可怎么办呢?难不成叫我撩开白纱告诉他我没死,再让他把我拖回去杀一回么?

我难耐地躲在一片苍白地下,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狐医?”高处传来了询问。

小六答:“是。”

伽萨的声音消去片刻。他的喉咙仿佛被千万颗沙砾磨过去,吐出的字眼带着血丝。“你们出自神农谷?”

“狐医来去无踪,请王上莫要为难草民。”小六道,“往事,不须问、不可说。”

伽萨乏力地“嗯”了一声,似乎累极了。

不多时,他叹息似的道:“走罢。”

又等了许久,我才在周遭衣料摩擦的€€€€声中抬起头。朝远处望了一眼,远去的队伍中,他倚在十六人抬的辇上,四周都垂着华贵的纱。右手自辇中探下来,搭在踏霜的左肩上。

那些纱如云如雾,又似牢笼。若隐若现的身躯在那些飘动的纱中,显得格外清冷孤寂。

-

“王上面色不佳。”青云跟在辇的左侧。他跟着这位主子二十多年,知道何时该说话、何时当噤声,也知道此时并非开口的良机。

可他还是想劝一劝。

伽萨久久没有出声。他一只胳膊支在扶臂上,勉强撑着昏昏沉沉的头,另一手不断抚摸着踏霜厚实的皮毛。腰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火燎过的地方像是又生出了脓。

“可是伤势又在反复?”青云道,“奴去传太医。”

“不必。”伽萨闭着眼,似乎困了。正当青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缓缓地道:“你说,刚才那人有几分像他?”

青云心中暗叹,“噗通”一声跪在地下,队伍因此而停住。青云道:“奴有罪,让王上想起了伤心事!”

伽萨睁开眼,情绪已疲于再生波澜。青云不明白,不是他想起了伤心事,而是他始终都没忘记过。

他勉强直起身子,手掌覆在左腰上,稍稍用力便能感到剧痛从厚厚包扎的伤口处传来。剧烈的灼烧感几乎是一瞬间就将他拉回了除夕夜。

那天几乎看不见夜,万明王宫顶上的整片苍穹都被烧得亮如白昼。而明月台顶上更是艳红如血,几乎昭示着那里的结局。

他一听见消息就赶过去了,也从未觉得从宴宫到明月台的路会那么漫长。从前朝到所谓的“后宫”,原来有如此遥远的距离,他以为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其实远在天际。

远到他拼尽全力赶到时,整座主殿都已经烧穿了。

他曾经以为没头没脑地往火里冲是最下等的方法,可是真到他身上时,他也只会往火里冲。

所有人、连挑水救火的奴都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去,连一个最低等的小奴都知道火势太大,人必然已经救不出来了。他不信,推开人就往里闯。烧断的屋梁砸下来,四溅的火星子点燃了身上的衣物,那些挂在身上的金饰就成了滚烫的火球,灼得皮肉生泡、翻卷。

他在黑烟里翻遍了所能到达的每一处角落,喊了无数声“眠眠”。浓烟窜进肺腑,小奴们七手八脚地将他向外拖。

在他离开明月台的那一霎那,整座高台火光四溅,彻底坍塌成了一片烈烈燃烧的火场。

老天为了惩罚他的自大,生是让整座明月台垮在他眼前。连同着他在世间最后一丝牵挂,像他亲手扔进去的那张琴一样,彻底被大火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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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萨压着腰上的伤口,青云默默地看着,没有说话。

主子腰上的伤是被折断的木梁扎出来的。那根半寸宽的木梁碎片将左腰捅了个对穿,伤及脏器,又经火燎。他们手忙脚乱地将衣料从伤口上揭下来,白虹被那血淋淋的血洞吓得直哭。

他们真的想过,要是主子这回挺不过去了将如何。但主子九死一生,还是从阎王殿里爬了回来。

他睁眼的第一句话,是问那根刺为何没扎在他的左眼眶里。

在坚实的腰际就已经让人痛不欲生了,那颗圆润又脆弱的眼睛破碎时该有多痛?主子握着那根染血的木刺端详了许久,又在眼睛前头比划。最后是女君过来,才从他手里夺过那截可怖的凶器。

后来,收拾明月台残局的小奴在废墟中拖出一具已经烧得焦黑如炭的尸体。验尸官说虽看不出样貌,但身形应当没有差错,加之贵人卧病在床根本不能行,又遣散了宫中奴仆,左右就是了。

青云心里虽暗暗地震惊,却也不知能说什么话。一个活生生的、曾和颜悦色与他谈天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具焦炭,任谁看了都要哀叹,又何况是王?

最后同样是女君同三殿下一起,去东君殿告诉了他这件事。

那日,主子似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是无言地卧在病床上。他面色灰败,眼底却血红一片,挣扎着要去看那具尸首,又仓惶地跌倒在门槛前。这般反复几次,主子仿佛想起什么,扑到寝殿中的每一个柜子前翻着。

青云知道他在找什么。

可是贵人所有的、可被称作遗物的东西,都已经在两场大火里燃作了灰烬。头一场大火,是主子亲手扔进去的;后一场大火,又是贵人亲手放的。

这样一个水玉似的人,在大雪里被磋磨了性命,终于也如雪一般悄然逝去,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他似乎就这样消失在世间,仿佛世上从没有过这个人,也再也不会有这个人。

“其实,”青云依旧跪在地上,“世间的人不计其数,容貌身形相似者常有。”

“孤只是在想,若是他还在,应当和孤一起巡幸四海罢。”伽萨似乎刚刚从一场噩梦中脱离。他重新将胳膊支在了扶臂上,还是不死心地扭头往回望了一眼。

那三个狐医已起身往回走,瘦削的背影对着他,他却还是能一眼就从三人里揪出刚才那个伏在地上不敢动的狐医。

“奴有一大逆不道之言。能让王上想起故人,是这狐医之幸,既然相似,王上不如……”青云继而道。

“不如什么?”伽萨收回目光。

青云咬牙压制心中的不安,伏地大声道:“不如将其带回宫中,以慰相思。”

见主子不发话,他又接着道:“虽说只有身形相似,但世间未必没有其他容貌、声音、品性相似者,也未必没有善琴、善画者,王上为万明之尊,仅是以此寄托对故人的思念之情,未有不可的道理。”

伽萨长久地无言,冷眼盯着他半天,才道:“自己去领十个巴掌,换白虹上来,这几日都不许在孤眼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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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说宫里那个啊?”眼前的女人一手抓着两只鸡,大大咧咧地道,“听说是到边境了!宫里传的消息,其实大家伙儿也不关心这个,不过一夜之间满街上都在说这事儿了,你说奇不奇?”

“那,大娘可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消息么?”我追问。

女人笑道:“这多简单,那官府前的告示贴着呢!不过世上的事儿真真假假,先前还有人说宫中那个,王后要造反!还不是唬人的?那时候王下令不许传谣,吓得我们上街都不敢说话。”

“不过呢,”她又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事儿倒是没不让说,你就当是真的罢!”

她沾着鸡毛的手拍拍我的肩,又和同伴兴高采烈地拉着家常离开。我抚去肩上的鸡毛,重新坐在了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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