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在楼下对月长啸,屋内烛火摇了摇,火苗化作一缕青烟。
白虹熄了里屋的几盏灯烛,只留外头的烛火照明。我老老实实伏在地上装聋作哑,期盼着陡然昏暗的光线让他看不清我的脸。
那股愈来愈浓郁的草药气味随着衣袍的一件件落下而充斥在整间屋里,混合着张扬的血腥味钻入我的鼻腔。
我心尖猛然一痛,针尖扎过似的,登时蜷了蜷掩在衣袖下的手。
“你究竟是什么人?”白虹问我。
我飞快地思量几下,装哑巴绝非良策。指不定他就因问不出什么,抬手将我的帷帽掀了。
“狐医。”我压着嗓子,粗哑的声音连自己都惊了一跳。
“我看你是刺客!”白虹声色严厉,气势上却还是露了青涩,可见平时这事都是揽在青云身上的。
他虽更讨人喜欢,做事还是不如青云稳重,怎么今日不见青云呢?
“小的不敢,大人明鉴。”我说。
闻言,白虹没了声音。他似乎在品鉴“大人”二字,而后才故作老成道:“你既然不是刺客,为何偷偷潜入这里?”
“此间客栈布局错综,一时误了路才惊扰大人休息。”我瓮声答,生出一股欲哭无泪之感。
我分明看见小六与徐财是朝这里走的,难不成又在对门么?从前走错就罢了,这回偏偏又误入狼窟。
不知怎么才能逃出去。
“这么说你是走错了?”白虹将信将疑,踱着步子绕着我观察了一圈。
“是。”我道。
他伫足,似乎抬眼看向榻上倚着的伽萨。后者不出声,只用指节在扶臂上不紧不慢地扣着。我心里“咚咚咚”地打鼓,不自觉用手悄悄扶上了帽檐,脑中飞速思量着对策,不时腹诽他为何纡尊降贵地住在这地方。
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有繁华大城,亦有行宫居住,岂不更好?
难不成是他那日从踏霜的异动中察觉到了什么,才折返回来?今日我一时疏忽,竟是自投罗网?!
“走、错。”良久,叩击声停止,伽萨嘶哑的声音终于传过来。我听着,不知为何,一股寒意顺着脊骨往上攀。
我往后缩了缩,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缓缓游走,带着极强的审视意图与……
杀意。
他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 我用力咬了咬下唇,突如其来的刺痛让身子忘记了颤抖。他那双黑靴就落在我前头,一滴浓稠的黑血自上而下低落在帽檐的白帷上,缓缓晕开。
我的心思被满目苍白中那一点红色吸引,仿佛溅落雪地的一滴血,一朵凋零在地的洒金梅花瓣。
看来他这段时日过得也不比我好。朝中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他急着补上,忙着建功立业,望着彪炳千秋,居然将自己折磨成这样。
目光慢慢向上挪去,他突然蹲下身,我连忙埋下头。头顶的帽子晃了晃,帽檐重重磕在地上,凌空翻了个身,自行倒在一边。
一时间,我心中只有“完了”二字,两袖遮在脸前装死。
“谁告诉你的?”他声音低沉带寒,像把钝刀子要从我的皮肉上划过去。伽萨拿起我的帽子,我两手死死压着薄如蝉翼的白幔遮在脸上,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谁教你用这种借口,进孤的房间?”
他似乎在生气,怒火眼看就要烧到我身上。我用余光打量着自己离门口有多远,打算孤注一掷地博一把。
突然,帷帽从他手中落下,重新砸到我头上。随后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一歪,右膝沉重地砸在地上。
大片的血从他用手紧紧捂住的地方涌出来,淌得满地都是。
白虹连忙上前扶住伽萨,我趁乱想跑,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白虹顺着方向看过来,盯着我道:“你若真是狐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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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又重新点上灯,伽萨一手扶额,双眸紧闭,将脸往里微微侧过去。
他似乎很不喜欢烛火摇曳的感觉。
白虹紧张地蹲在一边,目光死死盯着我的手。我忍着血的呛人气味,伸手几次没能解开包扎伤口的结,最后只能接过他递来的刀。
甚至还是我父亲的那把。
白绸底下的伤口情状骇人,古铜色的肤上仍清晰可见烈火烧伤的痕迹,加之一道极深的、堪称血洞的伤口已生出了脓,绝非我这抄了几日医书的三脚猫功夫可医治的。
我闭眼将那血淋淋的伤口从脑海中驱走,道:“这脓血要清干净,非我一人可以完成,还需二位同伴前来。”
“庸医。”白虹正要出去找人,伽萨冷不丁骂了我一句。
我盯着他虚弱的面色,心道真是不知好歹。就凭他做的那些事,我此时就该撒手不管,或是乱治一通,全当报仇。
“奴去找人。”白虹替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向我嘱咐几句就匆匆出了门。我手里握着那把刀,目光冷漠地落在了伽萨脸上。
如今只有我和他了。
他缓缓地喘息,伤口随着腹壁的起伏而微微收缩着。我不知里面烂成了什么样,血肉模糊地堆在一起,上头浮了一层黄白色的脓。
这种伤势若再拖下去,他能死在我前头。
“宫里老道的御医多的是,王上不喜欢,何必找我们这些庸医?”我说,“一会儿躁起来,把人的头都砍了。”
“谁给你的胆子?”他刚要直起身,脓血又顺着伤口被挤出来。面上顷刻又白了三分,大颗冷汗自额上滚落。
我抬眼看向他的脸,那张脸上憔悴和疲惫交杂一处,再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皮肉枯槁地贴在颅骨上,眼底都是浑浊的。
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大概人一旦被权迷了心智,转眼间就会化作恶鬼。从前是我,如今是他。
“这是皮肉伤叠了烧伤。”我道,“刚开春,天气还未热,竟会化脓。”
“自己就成这样了。”他有气无力道。
“凡事都要讲因果。”我干巴巴地说。
“因果?”他喃喃复念,忽而凄沧地笑起来,一手捂住了双眼。我皱起眉,只听他两眼望着屋顶,长叹一声,“报应。”
因果报应,都在上天的一念之间。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很是无趣,既无看见他落魄的报复快感,亦无往昔那样恨不能以身相替的心疼。
大抵是真的缘尽了。
白虹不在,我起身欲走。眸光从支开缝隙的窗向外€€望,客栈底下只伏着一只白色巨狼。那些暗卫,应当是藏在了暗处。
伽萨在身后道:“你不是狐医。”
“我是。”我道。
身后静悄悄地,过了一阵方有声音传来。我诧异回眸,正见一道白刃出鞘而来!
他想杀我!他怎么突然之间就想杀我?!
我连忙躲过,却被伽萨扯住手臂按在了门前。他浑身滚烫,隔着染血的白幔,眯眼奋力地想要看清我的脸。我慌忙扭过脸,依旧拦不住他逐渐凑上前的动作,可惜还未等他看清,身子却偃旗息鼓地摇晃着,而后脱力地压下来。
“不论你的主子是谁,到底有何目的,”他虚弱地将头垂下,伏在我耳畔说的话却依旧狠戾,“都不准用这种方式接近孤。”
长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的眼瞳开始涣散,血随着靠近的身躯染到我的衣服上。那身白袍被洇得血红,我脑中猛然钝痛,宫奴们被烈火焚烧时惊恐万分的惨叫重新响彻耳畔。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两眼昏花、视野间天地扭曲旋转起来。我亦惶恐地将身子全然托付给身后的门,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
伽萨用力地扣着我的腕,在我耳畔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话。
“别想在孤面前耍这种把戏,孤认得清楚,孤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
“孤不许你仿他,不许你轻渎他,听见没有?”
背后的门被大力推开,伽萨带着我滚落在地。行色匆匆的小六挡在白虹前头,迅捷地将我拉到身后,给徐财使了个眼色让他带我出去。
我失魂落魄地跟在徐财身后,他将我安置在客房里,伸手摸了摸我的额。
“我看见好多人……好多人死在火里……”我道,“他还是想杀我,他杀了那么多人,终于轮到我了。”
“你又犯病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丸药,混在水中灌入我口里,又把那半个馒头放进我手中,“吃饱了就睡罢,睡醒就不想这事了。”
“我忘不掉,忘不掉他们在大火里被烧死的样子。”我痛苦地抱着头,蜷缩在床边一角,“我没想过拉着他们一道死,为什么……”
徐财看了我片刻,转身走向了门口。他轻轻地落下一句,“总会忘掉的。”
作者有话说:
两个对火ptsd的人呜呜
第167章 医道
睁开眼时,视野里已经是苍茫的天。
徐财和小六连夜雇了辆驴车,带着我躲到了更远的一座小城。城中破败杂乱,一看便是不曾接到接驾的旨意,故而城中官员连装模作样的兴致都没有。房子该塌的塌,该倒的倒,好不荒凉。
可我心里又何尝不是荒芜中杂草丛生,却又理不清道不明。
那一把火燎在心口上,留下了彻底治不好的疤。昨夜里多亏了徐财的那颗安神药,否则我如何也难眠,亦难从陈伤下恢复神智。
“你没事儿罢?”小六用胳膊碰了碰我的手,我回过神来,手里的细绳在药包上又绕了一圈。
面前的是个老媪,满头银丝软软塌在黝黑干枯的脸皮上。她佝偻着腰,从我手上接过那包药,双手颤抖着合十朝我们三人一拜,迈着趔趄的步子走远了。
“能有什么事呢。”我说。
“他的伤虽重,只要按时用药也不至于一命呜呼。”小六道,“你别放在心上。”
“还有力气拿刀杀我呢,自然不会一命呜呼。”我手里将油纸折了一道又一道,“我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你若是不放在心上,何必闷闷不乐的。”徐财将抓好的药“哐”一声落在我面前,“明明心里就放不下,整理日都失魂落魄的,还不承认。”
“若是阿枝妹妹拿刀杀你呢?”小六怼他。
徐财登时昂起头,几乎是要跳起来道:“她怎么会!阿枝妹妹何等羞涩温柔的人,你不许诋毁人家,听见没有?”
不许诋毁人家。我低下头,继续包手上的药材,脑子里重演起昨夜的情景。
他昨夜说过差不多的话,让我不许亵渎人家。
不许用……这种方式?
我将药包推出去,手腕上露出一道清晰的淤痕。他发着高烧,满嘴都是胡话,心里只以为谁都像我一样痴,谁都贪图他的滔天权势、想从他身上分一份荣宠。
走错了地方罢了,偏偏说得好似我要勾引他似的。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救命,救命!”一道嘶哑衰老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抬眼望去,是个稚童拖着块破旧门板,门板上垂死的老人用手扒住了小六临时搭的诊台。
那老人面色晦暗发黑,眼珠昏黄,已是将要力竭之象。
我紧张地站起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却按着我坐下。小六面不改色地搭脉、诊断,而后行云流水地写下一串药方交给徐财。后者亦冷静地抓好药,站在身后看着我包起来。
面对重病将死之人,他们似乎格外冷漠。
“老人家,你按着这副药吃,切忌心中烦郁哀痛,切勿动怒动气。”在老人殷切的目光中,小六嘱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