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闷闷地,抬手用金夹夹起发灰的炭往外拿。手上的力道太大,已然松散的炭四分五裂,灰扑扑地落满了地毯。
白虹见状,蹲下身去收拾。
“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我放下夹子,拍了拍手上的灰。
白虹闷着头,“王说贵人身边不能没人照顾,觉得奴还算堪用。”
“喔?是么?”我道,“我看着觉得倒不是为这个。你是自请来的罢?”
后者屈下的脊梁一僵,默不作声地清扫地毯上的灰。
“看你这么些时候寸步不离的,若放在过去,也该寻个空和青云会一会。”我道,“你们闹得不快?”
“各有各的前程奔,没有彼此牵绊的道理。”白虹说。
“难道你的前程在我这里么?”我对他与青云的事不加以评判,反倒想起个人来,“若是桑鸠回来,你的身份怕要低青云一头。”
白虹对此并无不快,更像是没放在心上。他道:“桑鸠在郡主那处,整座明珠阁都被人牢牢看守着,他出不来。”
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心上一凛,“桑鸠怎么了?”
“贵人以后会知道的。”白虹道,“也不会让桑鸠近身伺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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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日在屋内假作养病,白虹耶心照不宣地帮我掩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了就卧在殿内一尊弥勒榻上休息。
是夜,门外轻轻响了三声,是他与我约定好的暗号。我闭上眼,一只手悬空垂在榻边。
伽萨的步子有些沉重,想必是整日里看那些文书累得慌。照他的性子,当日的奏折不看完是不肯歇息的,为了得空来见我,他必定起早贪黑地批阅。
纵使疲累,他在踏进寝殿时还是控制住了步伐。
我眨了眨眼,只见他顿住脚步,立在原地观望了许久,见我久未有动作才放心地继续挪动。
同前几回一样,他也只是小心地靠近些,仿佛要偎着我取暖。
这个冬日,他心里大约也是泛着凉意的。
伽萨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我那只垂在榻边的手,半截腕露在外头,皮包着纤细的骨,中间一层薄瘦的肉显得时有时无。
他犹豫地想触我的指尖,却又在半空里徘徊,最终也只是隔空碰了碰。
我看着他被我的手吸引,像只得了吊穗的狸奴。而狸奴上蹿下跳地扑穗,他却百般克制,最终也没有将手握上来。
未几,他轻轻打了个哈欠,起身去了外头。我支起耳朵,便听得他低低地与白虹交代,将我的那只手裹进被褥里,千万不要叫我着凉。
我看着帘外被拉得颀长的人影,又打量着殿内始终被故意剪得发暗的烛火,腹中叹出一口气。
一连数次,我自顾自地将手露在外头,可他没有一次握住。
等他走远了,白虹方进来。彼时我已兀自坐起身,手里端着一碗甜枣汤,心中莫名地有些挫败,“你和我说说罢,这两年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虹听话地坐下,从明月台那场大火说起,讲到了大门紧闭的东君殿。我心里猜得到事沈宝璎为我遮掩所为,却毫无准备地从白虹口中听得当晚伽萨闯火场的事。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去,烧塌的木梁砸下来,断裂的尖刺扎进了他的腰际,带着周遭一圈的皮肉都被烫伤。
浓烟滚进喉,所以他嗓音沙哑,养了一年有余才完全恢复。
我被抛弃在乱葬岗那日所见的焰火,也并非他毫不在意地庆祝新年,而是当晚明月台内镶嵌着的上千颗宝珠受热崩裂的情状。
甚至到了这般地步,伽萨都不肯离开明月台一步。
“真的?”我问。
“奴只是实话实说。”白虹道。
他不是无动于衷,只是来迟。可是来迟一步,是否来过就都毫无意义。若非我碰巧遇上狐医,今日早就化为一€€黄土,他就是割肉为祭,我也只是一缕孤魂。
我道:“是否为真都不重要。若是纷怨能轻易化解,你和青云也早就和好了。”
“是。”白虹说。
我手里温热的枣汤冒着热气,薄薄碗壁上透出来的温度捂得指上金环发起烫。我又道:“可女君非要我去见过他,才肯告诉我宴月的下落。”
“那么我还是去见一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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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东君殿主殿的玉阶很长,总给人一种无法企及殿中人之感。从前我爬得不累,是因为满心里只有与之相见的欢喜。而今日不累,只因平日里跟着狐医在山里绕得久了,反倒觉得平整的玉阶要好走许多。
殿内灯火昏暗,隐约有琴声自门的罅隙中溜出来。青云守在门前微微垂着脑袋,他目光及我面上时先是一怔,随后飘去了我身后。
白虹不作声,停在了阶前不再向前。他们二人隔着短短几步路,眼神没有一寸交错。
“奴去通传。”青云窘蹙转身,我道:“不必。”
他的脚步顿了顿,怕我离开似的,侧身请我进去。
东君殿内陈设照旧,我抬眸扫过去,却觉得时光已过了千年。分明看着自己的过去轮转眼前,却好似在看旁人的人生。
我循着熟悉的乐声,在一道帘前停驻脚步。帘后几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或伏在桌前,或跪坐于地,尽围绕着中央一人。
我迟疑地挑开帘,只见伽萨居于中位,手支着脸合眸小憩,一只手搭在膝前歪歪的酒壶上,面色微醺。三五个俊美少年围绕在他身边,有人抚琴,有人作画,亦有人端着一盘果候在身旁。
我的呼吸倏然停滞了,撩开帘的手顿在原处,无声地看着眼前堪称静好的景象。
捧着果的少年抬眼看来,亦双眸微缩,愣在原地。我盯着他的脸,才知道其实伽萨和沈澜并无什么区别。
只是沈澜的运气更好,轻易地找到了心爱之人的替代品,而伽萨没有。他只是在无数的人里尽力拼凑出一个我,却反而将自己显得凄凉又无奈。
他让人抚渊曲,却勾不出渊人的惆怅百结;他让人为自己作画,却画不出眉眼间的一丝意气。他只是求一如从前,却不信再不似从前。
我放下帘的同时,少年伸手推了推伽萨。他睁开眼,在看见我的一瞬几乎是蹿起来,衣袖带翻了身旁的小桌。少年手中的金盘砸在地上,小果四散。
琴弦崩裂,砚台翻倒,将东君殿泼成了一片狼藉。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躲似的快步离开,他在身后唤我“眠眠”,踢开小桌脚步匆匆地追上来。
茶盏银盘翻了一地,他试图跟上我的步伐,将满地的残渣踩得“咯咯”作响,巨大的声响却告诉我他重重地跌了一跤。
我停住迈下台阶的脚步,月华披了满身,却终究没能让我转过身去。
他也未必想让我见他跌倒在地的狼狈模样,于是很快收拾好了上前来,三步并作两步拦在我身前。他脚下的台阶更矮一截,让我能够直视他的双眼。
“你能看见了?”伽萨问,带着浓烈的酒气,“……还难受么?”
“能看见了。”我说,“也不难受。”我绕开他往下去,伽萨忙向下迈了几步,重新挡在我面前,浓郁的烈酒味道立刻飘向我,“复明了就好……能看见就好,我把他们都送走,现在就送走。”
我立在台阶上,垂下的袖被风吹得裹在了手上。我道:“不必,有人照顾你也好。”
“我、我没碰过他们,我只是……”伽萨解释道,面上的擦伤随着脸颊的鼓动而渗出血来,“只是将他们召集在身边,偶尔传来听一听琴,起码让我觉得你还在。我知道此举不对,我现在就让下令青云去办。”
我盯着他带着几分酒醉的眸子,道:“我今日过来,只是女君托我来看你一眼,不必多想。”
他的身子因醉意而晃了晃,脚下趔趄,偏又勉力站稳了步子。我心中一紧又一松,暗暗放下了下意识想要拉他的手。待我抬眸,他的面上已经微微地搐动着,眼里汪着出乎意料的可怜。
“那你以后还来么?”他扬起脸问。
我不吱声,看着一颗血珠从他摔伤的额前沁出来,滚过山根,顺着面下歪歪地往下淌。伽萨抬手抹了一把,血迹就糊在了脸上,被他的手掌带得到处都是。
我看不过去,伸手替他擦了一把。
不知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他眼里飞快地冒出了泪光。
“你喝醉了,”我说,“让青云扶你回去歇息。”
“眠眠,我想和你说话。”他嘟哝起来,吸了吸鼻子。
我道:“冬日天寒,别在外头发酒疯。”说罢便绕至他的右侧,往台阶下走。
伽萨脚步踉跄地追着我,却还谨记着不能用手来拉,只能一路跟着我到了偏殿前。
他道:“我知道你恨我,你一直都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不好好珍惜你,你恨就恨罢,都是我活该。”
“眠眠,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他快步拦到我身前,挡在了寝殿门前,“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谈过天了,我有许多话都堵在心里,你听我说一说好不好?”
“伽萨,我今日来,真的只因女君的请求。”我扯开目光,不去看他微红的双眼,“其实你自己也明白,我不是这世上不可替代之人,你也已经践行过了。执着于我,并无益处。”
他急切地反驳道:“怎么不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你,你就是世间顶好的、谁也替不了的眠眠。”
我摇摇头,再次绕开他进了屋里,连身也不转就将门合上。伽萨被关在门外,沉默了须臾,缓缓将额头抵在了门上。
他开始低低地抽泣,却并不用力地往内闯,唯独潮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在我胸膛里凝结成水珠。
“我知道你想走,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我试过了,可我真的、我无能,我做不到。”他喃喃地,“你不在的时候,我把自己灌醉,这样就能将他们误认为是你,心中却总有个声音告诉我他们不是。我以为这样就能抑住相思,这样……等习惯了,我就能迫使自己还你自由。有时我知道你在山上,也知道你过得快乐,那是你应当去的地方,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找你、想见你,眠眠。”
他深深叹气,带着浓重的心酸,“我是个自私又虚伪的人,明知道自己犯了错让你痛苦,却还是想你在我身边。你想走是应该的,假死逃走也是应该的,跟在我这种人身边只会让你痛不欲生。当初口口声声说让你自由,却唯独不知自己才是你的笼。”
我独自在殿内,倒了一整杯凉茶灌入腹中以平复被他挑起的心绪。他以为我是假死,就是说那杯酒当真不是他给我的。
沈宝璎……
我捏紧了手中的杯,骨节的刺痛又让我不得不松开了手。
伽萨的影子渐渐变矮,他抱着膝背靠门而坐,抬起脸仿佛在努力地呼吸。他道:“两年了,我以为自己能放下,可见到你的那一刻,那些让人觉得温暖快乐的东西就再次涌进胸腔里。我很想念过去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自己不懂珍惜,辜负了你一腔真心。眠眠,你恨我罢,是我让你一无所有了。”
他抹掉面上的泪,轻轻地,“我说这些话并非求你原谅我,我也无颜求你谅解。我只想你能好好吃饭,莫要再赌气,我知道你厌烦我,那些吃食都是渊人做的,我没有碰过,你大可以放心地吃,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饿坏了。”
“那些炭,若是冷了就点,都是供给你用的。你身子弱,一直都怕冷,不要在这些地方赌气伤自己,好不好?”
他开始努力地将呼吸调地匀长以平复情绪,我垂眸盯着火炉里燃烧的炭,总算觉察出一些不对劲。
什么叫赌气?赌气不用饭?赌气不点炭?
我分明是饿得爬不起身也未见饭菜送进来,冻得四肢僵硬也求不到一篓炭、一床被。
我站起身,手中的杯子倾倒在桌上。步至门前,我又迟疑片刻,平白地想起白虹那句话来。
桑鸠……桑鸠?!容安走后,一向是在照顾我,整座明月台也只有我与桑鸠。而桑鸠看似无能为力,却能从沈宝璎处求得她向邹吕说情,让邹吕来见我,再让我认下邹吕列出的罪状。
难道连桑鸠也……
我原以为自己只是病着,却不知道被引入了这样大的一盘局?!
我越想越后怕,一个不仔细便装在了门上。伽萨起身的动作一顿,仰起脸回首望着门后我的。
月色散落,将他的动作照出了几分虔诚。
我将门拉开一点,只见他双眼微微肿着,眸上还覆着一层未消的水膜。
他望着我的脸,目光湿润,却很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为我让开了路。
“别哭了。”我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他。伽萨踌躇片刻,才畏手畏脚地接过去,紧紧攥在了手里。
我看着他近乎卑微的模样,忍不住松了口,“你要忙于政事,我也有些自己的事想做,恐怕不得空来看你。”
“我不要紧,你做你喜欢的事便好,不必顾及我。”他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