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溜子。”
“大名。”
“没有大名,就叫小溜子。”
“你爸妈呢?”
“不知道,死了。”
小孩用两只手揪着破烂的衣服下摆,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霍岩山走到他跟前,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他。
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身子,显得一颗脑袋大而沉重,污秽不堪的短发结成块状贴在头皮上,露出半张同样污秽的脸。
€€€€即便是作为在土匪窝里吃大锅饭混大的孤儿,也有点过于肮脏了。
“把头抬起来。”
小孩依言抬头,然而两只眼睛却依旧往下瞄,像是不敢用正眼瞧人。
霍岩山盯着这张脸看了半天,末了松手问一旁的小兵道:“顾长海人在哪里?”
“回司令,顾营长带人往崂山方向去了,南边没看住,溜了波人。”
“让他别追了,先等着看看济南那边是什么意思。”
“是!司令!”
霍岩山又低头看了眼跟前的小孩:“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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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岩山年轻时本是在吉林边境地带活动的流匪,袁世凯当上皇帝后革命党人在山东招匪讨袁,他为了讨口军饷主动归入青岛军阀刘庆年的麾下。
不久袁世凯倒台,一起从东北过来的兄弟不愿意给北洋军阀做事,大多回到崂山一代继续干老本行。唯有霍岩山审时度势带着一干心腹留在当地,凭借人脉关系周旋于军政府和土匪之间,逐渐混出了点名堂。
瞿金江就是当初拒绝招安在崂山扎根的那几批土匪之一。1922年山东回归,新政府有意收编其部充做当地武装,不料瞿金江受日本人挑拨狮子大开口,还绑架前来谈判的专员,最后虽得了个“胶东游击队”的名号但性质依旧与土匪无异。
十多年过去,霍岩山已然当上团长,作为驻扎胶县的唯一兵力连县长也要看他脸色行事。另一头日本人天天在平津青岛一代搞小动作,省政府实在分不出精力对付边境地带的匪患,遂下令霍岩山想办法除掉“胶东游击队”这个披着政府武装外皮的土匪窝。
瞿金江早上八点进司令部跟霍岩山商讨加饷之事,随身就带了两名警卫。
八点四十分司令部里传来枪声,十分钟后三具尸体被抬出来,与此同时赵子兴手下的一个连全副武装包围了瞿金江安置在东河上游的队伍。
一切进展地出奇顺利。
霍岩山回到司令部,付参谋问他投降的人怎么处置。
“先关着,等济南那边来人再做定夺。”霍岩山摘了帽子脱下手套,“记住,不要随便提审,也不要放人出来,这些人是死是活要原封不动交给省政府处置。”
“司令,您是怕韩主席那边……?”
“姓韩的到现在也不是全然信任我,叫我诱杀瞿金江多半是试探。现在瞿金江是死了,游击队的底子还在,这些人要是留在我手里左右是个祸害。”
“明白了,司令,我这就去跟老赵说一声。”
“去吧,等顾长海回来叫他来见我……”霍岩山挥挥手,“对了,那豆芽菜呢?”
“哪个?小孙刚带回来的那个?”
“嗯。”
“好像让带去洗澡剪头发了。”
“洗,好好洗,把指甲什么的都剪一剪。”
二十分钟后霍岩山在房里等来了被刷得焕然一新的“豆芽菜”。
但凡露出来的地方都洗干净了,头发剃得只剩紧贴头皮薄薄的一层,身上换了件过长的粗布衫,显得身体更细,脑袋更大。
霍岩山放下手里刚倒满的茶杯,又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通,不确定这属于是营养不良还是没长开。
“你今年多大了?”他问。
小孩摇头:“不知道。”
“大概几岁?”
“八九……十……十一十二……”
“你他妈的怎么不从一到二十全数一遍!?”霍岩山见他这一大概就概了五六年,觉得遭到了戏弄,嗓门儿大得差点把杯子里的茶水都震出来。
小孩被吓得一个哆嗦后退两步:“真,真不记得了!我从小就没娘,也不知道我娘是哪年生的我……”
霍岩山无话可说,只好自己在心里做了个估算,认为对方差不多应该是十岁上下。
“知道你爹娘叫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娘叫阿虹。”
“不知道爹叫什么,那就跟我姓。”霍岩山站起来走到小孩跟前,一只手顺势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从今天起你姓霍,名字就叫……霍今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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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岩山让勤务兵给霍今鸿安排一个住处,就按照普通杂役的待遇,但是先不用安排他干活。
勤务兵转身就把这个消息放了出去。
营里的士兵并不知道霍今鸿的来历,霍岩山让小孙带他回去的时候特地吩咐过不要多嘴,因此众人对这从天而降的半大小孩十分好奇。
好奇而已,没到非常惊讶的地步,因为司令好男风之事在军内向来不算是个秘密。
€€€€只不过这“小兔子”也太小了点。
“毛都没长齐能有什么用?”
“司令口味变了?”
“白副官不比这强?”
“白副官再好用,用了这么多年也该腻了。”
流言很快在司令部周围传开了。
付参谋跟赵子兴几个听到了当没听到,他们也不知道司令从俘虏收容所里挑这么个人回来是什么意思。
霍岩山虽然喜欢走后门,但这么多年也就用过白项英一个,平时烟柳巷都不去,没道理突然对个毛孩子动心思。
好在流言传归传并没传到本人耳朵里。下午霍岩山给省政府打了个电话,接着又召集部下开会,忙活到傍晚才得空休息片刻。
回到住处,勤务兵上来汇报说薛伍半个钟头前来找过他。
薛伍是营里负责掌刑的老兵痞子,是个兵就有可能犯错,因而凡是霍岩山手下或多或少都有点怕他。
“什么事?”
“说是白副官快撑不住了,什么时候放人?”
霍岩山抬手看表,这才发现已将近五点,算起来那人应该跪了有七八个钟头。
“撑不住?怎么个撑不住法,还能走路么?”
“没说,我这就去问问……”勤务兵听着他的口气心里不是滋味,觉得司令对于白副官有些过于残酷了,因为薛伍说“撑不住”那多半是真的撑不住。
转身走出两步,霍岩山一声低喝又把他叫住:“别问了,跟他说,要是伤得严重就叫军医看看,等走得动了自己过来见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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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钟。
霍岩山见过顾长海,回到住处又吃了点夜宵,白项英在勤务兵的搀扶下穿过院子。
“司令,白副官来了。”
“你下去吧。”
霍岩山喝退了勤务兵,白项英只能自己扶着门框跨进屋来。从房门到书桌不过三四米的距离,他走得特别慢,但光从打扮和姿态上来看也不像是有什么特别重的伤。
“看过军医了?”霍岩山很耐心地等他走到跟前立定才开口。
白项英原本一直是盯着地面走路,这时抬起眼来,一双偏琥珀色的眸子毫无波澜:“看过了。”
“上药没?”
“上了药,休息过了。”
“坐吧。”
白项英微微拱背,一手捏住腰间的武装带,左右挪了几步才对准身后的软皮椅子坐下。到这时候才看出他浑身上下从肩到膝盖僵硬无比,仿佛一具难以操控的废旧机器。
霍岩山当然清楚原因€€€€后背的棍伤以及长时间罚跪对膝盖造成的损坏,都是自己亲口下的命令。
他知道薛伍这人不讲情面,但也知道对于白项英他会适当的手下留情,毕竟这身用来伺候人的皮囊,打坏了不好收拾。
既然没坏,那就不必做多余的关怀。
“尸体已经处理了。”
“是。”
“崂山以北匪患未绝,济南的意思是能稳则稳,对外先称瞿金江是因为违抗军令被捕交由省政府处置。”
“是。”
“还有今天早上的事……别让第三个人知道。”
白项英两手扶膝,左手腕处露出一圈鲜红的擦伤。白生生的脸上虽然毫无血色,但衣着齐整,头发也梳得服帖,看得出在来这儿之前细心装扮过。
霍岩山每说一句他就轻轻应一声,双目低垂,神情半是从容半是温顺。
霍岩山大部分时候很喜欢他的温顺,有时候却厌恶,因为知道这温顺带有一定的欺骗性。就像今天早上瞿金江吊着口气仰倒在自己脚边,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白项英忽然抢到跟前一枪射穿了他的眉心。
€€€€瞿金江早年害死了白项英的亲生父亲,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对方敢当着自己的面擅自动手。
“要是没有你开那一枪,我可能会留他性命。”
“我知道。”
“我们是拜把兄弟,他从老虎嘴里救过我的命,二十五年前。”
白项英闻言倏地抬头,似是有些惊讶。
霍岩山扶着桌子站起来:“这次我用这么蹩脚的理由引他过来,他能上当也是因为信我。他不信政府军,但信我。”
“他救过你,我不知道……”白项英回想男人发现中计后口齿不清骂的那些话,骂霍岩山见利忘义,骂自己有眼无珠。他猜到两人过去有过交情,但没想到是这样的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