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坠落 第13章

白项英听他说完,微倾过身子平视对方的眼睛:“今鸿,送你去日本人的学校不是叫你原谅他们。”

“司令说了,那学校叫什么东亚友好共同文化院……装出对中国人很好的样子,其实全是假的,日本人怎么可能对我们好呢!?”

“不管他叫什么,怎么说,只有你相信的才是真的。”

“那我为什么还要去那里上学呢?”霍今鸿急道,“我不想学日本话,我不想和日本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我也不想要什么日华友好!”

“今鸿……”白项英再次握住他的手,拇指轻轻压过腕上的骨节,“学会日本话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才能反驳他们,骂他们,不是吗?“

霍今鸿低下头去,白项英接着道:“司令想送你去日本也是希望你回来之后能成为厉害的人,你不是想要变厉害吗?”

“变厉害了……就能给阿娘报仇吗?”

“变厉害了,能做很多本来不能做的事。”

“看到日本人我就会想起阿娘死的时候,反反复复地想,虽然本来就很模糊……那个时候我还很小。”

“我知道。”

“我忘不了……”

“不需要忘记。”

“阿娘就跟我的亲娘一样,那之后我就没有娘了。”

白项英安静地听他抽泣,待哭声停息后轻轻收回双手。他穿了件薄睡袍,腰带扎得宽松,膝盖和小腿从凌乱的衣摆下露出来。

“我也在很小的年纪失去了父亲。”

霍今鸿睁大眼睛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他被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甚至很久以后才得知他的死讯,那之后我就没有家了。”

“白副官,你爹也是被日本人杀的吗?”

白项英摇头:“不……”

“那是谁干的?他们为什么要害你爹?”

“因为是不重要的人质,随手就杀了。”

“人质……”霍今鸿愣了一下,“是土匪干的吗?”

他知道人质若失了价值那就是死路一条,从前瞿金江做土匪时绑来的那些肉票,凡是家里出不起赎金或反复犹豫不来赎人的,没几天就会被处理掉。

“他是个大人物,背后又有日本人撑腰,警察和法院都拿他没办法……”白项英避而不答,声音轻飘飘悬在嘴边像在自言自语,“政府因为要跟他谈条件免去了他的罪,包括杀人。”

“杀人偿命!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

“没有审判,没有坐牢,他答应了以后不再作恶,就因此得到奖赏。”

“奖赏?”

“很大的,别人想要都要不来的奖赏。”

“我不明白……”霍今鸿怔怔地半张了嘴,“那你爹,你爹就这么白死了吗?”

“没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没有人记得,他就在那天突然地死掉了……几天后我才收到噩耗。”

一个人的噩耗,却是很多人的喜讯。

瞿金江接受招安,虽然中途突然变脸绑架谈判员,但最终有惊无险达成和解。谈判员平安归来成了民众嘴里的英雄,瞿金江得到粮饷和番号,也答应今后不与政府为难。

皆大欢喜,没人记得那一同被绑架最后死在瞿金江枪下的随行仆从。

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了,所以才被随手一枪杀鸡儆猴,因为不值一提,所以不会影响皆大欢喜。

“你说得对……”白项英半倚半躺地斜卧在沙发上,脖子侧过来,偏琥珀色的瞳仁里映出霍今鸿的脸。

少年屏息回望他,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白项英很少这么直视他的眼睛说话,笑的时候目光停在别处,并不影响温柔。而此时此刻那双温柔的视线直直射过来,四目相接,仿佛在透过自己看什么别的东西。

“我父亲,就这么白白死掉了。”

第20章 18 幸好他还不明白

白项英从床头拿来没来得及喝的红酒,高脚酒杯里浅浅倒了四分之一,一口灌进嘴里。

“哥哥……”霍今鸿贴近了从侧面轻轻搂住他,“哥哥,你还有家,司令是你的家人,我也是你的家人。”

他不知道霍岩山跟白项英那样的关系算不算家人,如果太牵强的话,那至少自己可以给他当弟弟。

本来是抗议上学的事的,刚刚还缠着对方哭闹一通,不知怎么的就成了安慰的那一方。“其实这很好。”他心想,“白副官和我是一样的人,他对我好,我也可以对他好。”

霍今鸿想出的对他好的办法就是抱住他,除此以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他嘴笨,说不出很有用的安慰的话。但肢体的触碰就简单很多,想说的,想表达的都可以像温度一样透过皮肤传达到对方身上。

白项英任对方贴在自己胸侧。

霍今鸿比刚来时大了一圈,但体型上还算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很没礼数地将他的睡袍蹭出褶子,仿佛在用动作表达好感的动物。

“想喝吗?”

“什么?”

“想不想喝酒?”

白项英又倒了半杯酒。杯子只有一只,他转了个边把干净的那一侧递到对方跟前。

霍今鸿坐起来,迟疑地看着眼前像血一样颜色的液体。

“这是酒吗?”

“红葡萄酒。”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酒。”霍今鸿嘴上嘟哝,手却飞快地伸出来接过杯子。

贪婪的一大口,脸立刻皱成一团:“酸!不好喝。”

白项英仿佛预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拿过杯子一口将剩余的酒喝完:“是么,我倒是觉得味道不错。”

霍今鸿闻言立马改口:“嗯……其实也不难喝,就是跟以前喝的那些不一样。”

“你会喝酒?”

“喝过。”

“大人用来解闷的东西,你一个小孩子喝什么?”

“酒什么时候都能喝,开心了喝不开心也喝。”

“小酒鬼。”

霍今鸿忽然想起先前问白项英讨烟的时候对方也说“烟是大人用来消愁的东西,小孩子抽什么”。

明明不是这样的,烟酒这种东西不都是想抽就抽,想喝就喝吗?从前瞿金江就是,心情好的时候抽大烟,脾气来了也抽大烟。但相同的烟和酒放在白项英身上,似乎真就成了消愁和解闷的东西。

不,与其这么想还不如说他无论干什么都带着股忧愁和烦闷。

“哥哥……你经常难过吗?”

白项英侧过头,两指抹掉嘴角的残酒:“一直,都很难过。”

“实在很难过的话再怎么喝酒也是没用的,要做很多开心的事情才能好。”

“哪有很多开心的事情呢?”

“没有很多的话,有几件也行的。”霍今鸿觉得最近的日子真是糟透了,实在没多少开心的事情,但为了安慰人只能收藏刮肚找出一些来,“比如睡了个好觉,剪了头发,打枪又比前两天准了一点,还有……还有今天终于见着你了。”

“见着我很开心么?”

“我总见不着你,很难过……哥哥,你很久不跟我说话,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霍今鸿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双与年纪不符的粗糙的手,像在证明“难过”似的,指节曲起揪紧了膝盖上的布料。

从“白副官”到“哥哥”,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细小的称呼上的变化。

是白项英的笑和一如既往温和的语气令他不再拘谨,使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担忧和懊恼烟消云散。他知道白副官还是那个白副官,即便很长时间不跟自己讲话,也还是可以容他亲近和信赖。于是他胆子大起来,和两个月前那样跟他推心置腹,坦露心迹。

白项英察觉到这种转变,心里涌起一丝微妙的不可思议。

这孩子,明明已经知道自己跟霍岩山的关系,却依旧赤裸裸地向他表示好感。委屈了,会把他当做“救命稻草”哭诉和求救,难受了,会因为他的一些话停止抽泣。当发现自己同样痛苦的时候,又像个大人一样坚强起来,想替自己排忧解难。

一个人需要他,觉得他好,并且想回馈这点好。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白项英从来没有体会过,因此觉得不可思议。

€€€€他还是不够明白。

€€€€等他长大了,如霍岩山所愿出人头地,现在这一切都会成为他“不愿提起”之事,他会知道把我这样一个人当做依赖是多么的可笑。

霍今鸿身上留着瞿金江的血,他可以忍受伤痛和无穷止的仇恨,却害怕在被依赖过后又成为笑话。更何况对方还不知道是自己亲手杀了瞿金江,如果知道,他还会像刚才那样气愤填膺地说“杀人偿命吗”?

“我没有不理你。”白项英放下酒杯,“前些时候你刚住进后院,司令惦记你所以常叫我去看看。现在既然已在眼皮子底下,又没人再欺负你,自然就省心些。”

“那以后你都不会来找我玩了吗?”

“我每天都有差事要做,你也要上学和练操,怎么能只想着玩?”

霍今鸿经这么一提醒又想起了上学的事:“我不要去文化院。”

白项英见他语气已没有刚才那班激烈,知道此事尚有商量余地:“我再找司令去说说,不过今鸿,你要知道,没什么事比让自己变强更重要。”

“知道了,哥哥……但我还是难受。”

“难受,就喝点酒,然后好好睡一觉。”

霍今鸿想起这酒的味道,认为还是直接睡觉更好受些:“哥哥,你要睡觉了吗?”

“嗯。”

”我今天能不能跟你睡啊?”

“跟我睡?”白项英愣了一下。

霍今鸿惊觉自己刚刚提了个容易引起歧义的要求,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我,我是想在你屋里睡……睡沙发也行,我不想回去关禁闭,我已经关了七八天了!”

白项英倒也没有往别处想:“警卫可都知道你在我这儿呢,怎么能不回去?”

“那……那我能不能先回去然后再偷偷出来?”

“要是被司令知道了我也得跟你一起关禁闭。”

“哦……”霍今鸿黔驴技穷地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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