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医生就是军医,曾经给霍今鸿治过鞭伤。
“我没生病,我只是累了。”
“我知道你生病了。”
“别闹。”白项英极力令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和往常没有两样,“你要是真关心我就听话,让我好好睡一觉。”
“你发烧了,我听得出来。”
霍今鸿不知怎么的异常执拗。他摆脱警卫一个人偷偷跑回来,本来就冒着惹白项英不高兴的风险,可他必须来。哥哥听上去情况糟透了,昨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叫医生来看看吧,你受伤了,不马上涂药的话会烧得更厉害。”
白项英抖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我听见你在用毛巾擦胳膊,一下一下地按,不敢用力。”
其实他还听到了很多别的,他听到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水里站起来,听见他压抑的呻吟时断时续,听到他捂着腹部,步履虚浮。他不敢说出来,因为对方显然并不想让自己知道。
“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昨天去哪了?”
白项英没有回答,低头盯着地面自言自语:“原来你一直在听着,我做什么你都能知道。“
“对不起,哥哥。”
“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听的……”霍今鸿因为擅自谈听了对方的“秘密”而羞愧,又因为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痛苦,“可只要安静下来我脑子里都是你的声音,我发现你心跳得快,吸急很重,就想你不是发烧了,这么想着又忍不住去听……”
“今鸿,该回去上课了。”白项英轻声打断他。
“哥哥?”
“回学校去……离开我,就听不到了。”
“不!我不走,我就要在这儿!”霍今鸿大叫着扒住房门,随即又因为害怕被听见压低声音,“你不好我也不好,就算回去了我也没法好好上课。”
“哥哥,你为什么赶我走啊,你伤得很严重吗?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你先洗澡,我这就去找军医,然后在房间里等你,怎么样?”
连珠炮似的问题敲打在白项英心上,他安静地等对方说完,过了许久才又开口:“今鸿,我不会一直都好,也不可能永远陪着你照顾你,我不在你难道就不能好好念书了吗?”
“你在怪我不肯好好念书么,不是的,我只是担心你……你这样子,我怎么能够回去?”
“你就这么,离不开我吗?”
“是的,哥哥……我离不开你。”
少年的声音透过房门传进来,马上又消散在迷蒙的水雾中。
白项英望着那影子,曾经有过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说他离不开我。
€€€€他需要我。
€€€€他需要这样的我做什么呢?
一起涌上心头的还有令人窒息的疲惫和绝望。
他清楚地体会到霍今鸿对自己的好感,也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失去它。他告诉自己善待对方只是出于霍岩山的吩咐,是作为副官的“分内之事”。抛开这些对方只是个寻常小孩,甚至是杀父仇人的儿子。这份好感本就不应该存在。
可长久的相处使他迷上了这种感觉。霍今鸿对他的依赖成了阴沉的天上的一颗星星,而这微弱的星光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他的依赖。
只有在面对霍今鸿的时候他才能保留一点体面,他不想破坏这点体面,因此拼命掩盖自己的不堪。
太累了。
仅仅是做人就已经让他精疲力竭。
这具从里到外都脏透了的身体,就算藏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我好像坚持不下去了,无论如何遮掩污秽总有见光的一天。
€€€€与其战战兢兢地逃避目光,不如掀开了让他把能看的看个透。
白项英扔下毛巾,拖着一地水渍走到门前,站住。
霍今鸿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哥哥,我不打扰你洗澡,我下楼去等你。”
“今鸿……”
“你别生气。”
白项英上前半步贴近门栏,声音比上一刻更加沙哑:“你看得到我么?”
“哥哥?”
“我做什么,你都能看见么?”
霍今鸿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能……只要想着你就能看见。”
白项英无声地笑了一下,镜子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可他不想回头。
“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看上去……很难过。”
“怎么样的难过?”
霍今鸿屏住呼吸,用耳朵一寸寸描摹对方的身体和表情。尽管此刻白项英安静地站着没有动作,但难得哥哥允许,他放心大胆地听着,不放过一丝呼吸和心跳。
过了很久,门外隐约响起一记抽泣。
白项英疑惑道:“怎么哭了,我难过,你也要跟我一起难过么?”
“是你在哭啊,哥哥……”霍今鸿强忍住呜咽,“我看见你站在一个黑洞洞的没有底的地方,很伤心的看着我,好像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我哭了么?”
白项英抬手从眼角抹下一点湿痕,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在流泪。咸湿的液体淌落到嘴角,渗进去,伤口阵阵抽痛。
门开了。
浴室里没有开灯,斑驳的身体骤然袒露在亮光下。
“进来吧,你不是想看我吗?”
第37章 35 别说了
门开了,伤痕累累的身体骤然暴露在亮光下。
白项英原以为霍今鸿会害怕或者退缩,甚至做好了对方转身逃走的准备。
然而没有。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他,短短几秒,而后进屋关上房门。
“哥哥……”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白项英的手腕,发现对方并未抵触,于是改用整只手握住,托起来。
“是昨天那个人干的,是不是?”
“是。”
“他又来找你了,趁司令不在。”
“是我自己去见他的,司令知道。”
“司令知道……为什么?”
白项英抽回手,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边按开电灯,然后自虐般地,缓缓转过身去,像是要让对方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清楚看在眼里。
淡黄色的灯光打下来,一身斑驳无所遁形。
霍今鸿冲上来,一只手从他耳边穿过拍下开关,屋子里复又陷入昏暗。
“够了,哥哥……我看见了。”
放下胳膊,他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离得很近。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一定是有哪道伤口还在流血,或者被水泡开了血痂。
好痛啊……痛死了。
“不是你自己去见他的,是司令让你去见他。”
他想明白了。多么简单的事啊,若非霍岩山亲自下令哥哥又怎么会送上门去给那人渣欺负,明明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白项英别过头去,不说话。
霍今鸿长高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他的眉毛。两个人相对站着,尽管对方看自己仍要仰头,但这面对面的姿势令他感到压迫。
压迫感缘于身后而非来自跟前。
很多年了,他惧怕背墙而立。即便真的退无可退,他宁愿身后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一头扎进去,在永无止境中坠落直至死亡。
“我刚刚去司令部,他们说霍岩山明天才从济南回来。”霍今鸿低下头,突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白项英看着他额顶上的头发:“嗯。”
“明天晚上,大概很晚的时候。”
“嗯。”
“哥哥,我现在去把他杀了,然后让警察把我抓走,好不好?
“……今鸿?”
“我去把齐继尧杀了,警察肯定会去找霍岩山,他脱不了干系……他本来就脱不了干系,谁让他害你呢,这样他们就都罪有应得了。”
白项英抖了一下,低头去看对方的眼睛,想知道这话是不是认真的。
“我也罪有应得,我不该回学校,我应该一直跟你在一起。”
霍今鸿没有回应他的视线,而是死死盯着下面,小腹下方的一个伤疤。指甲大小的一块,像是烫伤。那附近还有很多别的痕迹,但由于光线昏暗看不出是怎样落下的。
“别说胡话……”白项英注意到他在看哪儿,微微侧身用手遮住小腹,“是,是司令叫我去的,我惹的事就得我自己解决,没有人害我。”
这个遮挡的动作唤醒了霍今鸿。
猛地收回视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衣装整齐,而对方不着寸缕。遮挡也只不过堪堪遮住下腹的那一小块皮肤罢了,肩膀侧转过来,将背后更多的伤口展露在他面前。
和羞臊感一同涌现的还有耻辱和不甘。
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杀人报仇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要是每件事情都能讲个罪有应得,那这世上哪还有这么多苦难和不公。
“哥哥,我们先回屋去吧。”冷静下来,他拾起架子上的一条干净毛巾,抖开了轻轻披在白项英肩上,“这里湿,伤口会发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