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坠落 第72章

对方却自管自说了下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柔和:“我从小没爹没妈,长得又寒碜,没人拿正眼瞧我,随便说句话都跟施恩一样……只有他对我好,陪我聊天,教我写字,说我以后会变成了不起的人……”

“长得寒碜?”

“刚跟霍岩山的时候我才这么点高,又瘦,跟他说十岁他也信,其实我已经十三岁了……”

乔七最听不得别人说高矮,这时候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敷衍过去,走了会儿神回过来发现对方还在念叨。

“我们说好以后去一个沿海的大城市,我有力气,赚得到钱,他可以去当教书先生……他脾气好,又有耐心,肯定讨小孩子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梦里总是一个人难过,不说话,也不笑……真奇怪啊,以前我们明明有过很开心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笑呢,是不愿意吗?”

“我做过各式各样的梦,在梦里我抱着他,亲他,怎么亲都不够,他一直都是个影子……现在终于看清楚了,可他好像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发生什么事了?”

“这些日子我梦见他,一次比一次看得清楚,可是为什么……越清楚我就越感到害怕……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见面了,你说他还认得出我吗?”

“小霍?”乔七听着听着觉得不大对头,“你在说什么?”

霍今鸿抬头看他,眼神万分清明:“我在说我的兄弟啊,七爷……你不是答应帮我去打听枪主的事么,我想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你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你是怎么跟你哥走散的,你还记得两年前你们为什么会分开么?”

“青岛开仗,我们本打算趁乱逃走,一不小心就走散了。”

“……”

“怎么了,七爷?”

“小霍,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哥现在站在你面前,他可能已经不是你想要的那个样子。”乔七试探道,“毕竟人是会变的,谁也不知道……”

“怎么会呢,这两年其实没变什么,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总觉得还睡在营房里……哥哥一定也还是老样子。”

“你刚刚还说梦里他跟你想象的样子不一样。”

“是么?那多少还是会有点不一样的,没我在身边他过不好,要是有人欺负他,他又要一个人闷头抽烟了……”

“……”

乔七没再说话,霍今鸿沈默片刻等不到回应,蓦地换了个语气道:“七爷,你刚刚说要放我两天假去金松饭店休息?”

“……”

“谢谢七爷,不必非要叫南邦来陪我,他要是有别的活要干,就让我一个人歇着吧。”

.

乔七撇下霍今鸿到后院找着虞郦棠,也不顾叶晋和裘小嘉在场,劈手就是一个耳光。

众人顿时吓得不敢说话,虞郦棠本来心里就藏着心事,挨完打不等对方开口直接就跪下了。

“小霍这两天不对劲,你们没看出来?”

“七爷,怎么了?”因为无人吱声,最后还是叶晋先发话,“最近差事多,大家难得有在家相处的时候,小霍也才刚回来两天,看不出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

“难得在家?那是我不给你们机会相处,害你们生疏了?”

这下连向来迟钝的裘小嘉也看出乔七是动了肝火在迁怒于人,可他实在没发现霍今鸿有哪里不对劲,硬要说的话就是话变少了,但那也已经是好多天之前的事了。

“小霍哥去治安队之前就不怎么跟我们说话,我以为他是紧张……七爷,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呵!”

乔七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虞郦棠,心里却在恨自己没有早点看出端倪。

霍今鸿确实在被送至何连胜手下之前就已变得沉默寡言,可那段时间他忙着跟汪月樵联络,家里就少放了个心眼。直到方才那番对话才发觉对前言不搭后语,怕是已经丢魂丢了有一段时日了。

“说!汪月樵上门那天他真的一直待在屋里哪儿也没去?”

“七爷,我错了……”虞郦棠匐在地下哆嗦着道,“您前脚刚走他就打晕看守逃出去了,问他干了什么也不说……我看他毫发无伤,不像是惹了事的样子,又怕您怪罪,就瞒着没说……”

“是他威胁你这么干的?”

“不……是我自己担心受罚,自作主张。”

叶裘二人因为那日不在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因此听了半天一头雾水,只道是虞郦棠帮霍今鸿闯祸惹得乔七暴怒。

“七爷,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罚我吧……”虞郦棠知道这回自己罪过大了,也不敢求饶,只得一个劲地认错。

乔七早料到会问出这么个结果,当下也没工夫做规矩,扭头将叶晋叫到跟前:“三十鞭,晚上我回来检查,打得不好拿你来抵。”言毕撇下众人转身就走。

回到楼下,霍今鸿居然还在玄关外面蹲着,单手抱膝不知在想什么。

乔七到他跟前道:“你要找的人我已经给你找到了,今晚我带你去见他,你别露面,听我们说话就好。”

霍今鸿闻言猛地抬头,眼里首先闪过的竟不是欣喜而是惊恐和退缩,随后慢慢变成熟悉的的迟钝的笑容。

“七爷,你不要戏弄我,怎么说找到就找到?”

乔七见他如此愈发确信自己的判断€€€€明明早已知道,却自欺欺人强装不知,是逃避,害怕面对现实。

若真如此,只要对方“不想知道”,那无论自己怎么传话都是没用的。

“白项英,就是金松饭店的老板,你梦里看见的都是真的。他知道你在找他,但是不想见你,我带你去。”

第119章 52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废物

白项英喝完最后一口茶,让怀安把杯子收了下去,而后站在落地镜前慢慢将自己穿戴整齐。

十天前他就应该走的,离开这昏暗不宜居住的地下室,到另外置办的宅子里休养段时日,等年末饭店忙起来再回来,可经乔七那一闹最后就没有走成。

怀安知道老板是心里有事,不放心这么一走了之。

那宅子只有包括汪月樵在内的少数几个人知道,休养期间除非天大的要事否则谁也打搅不到。但反过来因为各种消息都不如饭店里灵通,想要打听事情也不很容易。

老板的心事多数是自那人而起€€€€霍今鸿,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乔七那次来访捎来了这个人的消息,在往后的几天里老板始终心神不宁,还很少见地守在电话机旁打听起日军和伪政府方面的动向。印象里老板向来都是等事情自己找上门来,从未这般主动问别人打听,想必是在意极了。

直到昨天早上汪月樵打来电话,提到何连胜,提到什么特务,大概是某个任务进展得顺利。老板终于放下心来,像一根绷久了的弦忽然松懈,于是这又提起回家休养的事。

司机已到门口,这时电话突然响起,是陈经理打来的,说七爷有要事想见向老板。

乔七要见他,那通报就等同于提前知会一声,因为他不可能真的让对方吃闭门羹。可既然选择提前知会,而不是像上回那般直接闯进来,那想必不会是什么出格的事。

白项英犹豫片刻,脱掉刚穿好的大衣搭到沙发背上:“带他过来吧,茶就不必泡了。”

两分钟后乔七背着双手出现在他面前,风尘仆仆的,发丝微乱。

“白老板,怎么我每次来你都急着要走?”

“是七爷你每次都赶在我出门前过来。”

“上次就说要回去修养,怎么拖到现在才走?放心不下小霍?”

白项英在宣抚期间四处打听治安队的情况,乔七是知道的,傻子都能看出他是担心霍今鸿的安危。做到这份上还硬要装作绝情,在他眼里“爱”到底是什么,“不爱”又是什么?

无论爱还是不爱都让他亲口说去吧,若能误打误撞问出些隐情来€€€€如果有的话,那也算是积德了!

“七爷特地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事?”白项英闻言皱起眉头,似乎不大想听到那个名字,“我以为那天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

“你要我传的话我还没告诉他,你现在要是改变想法还来得及。”

“我说的句句属实,有什么要改的?”

乔七见对方面不改色,已不似上次见面时魂不附体的狼狈模样,也不知是故意做出来的还是真的冷漠。

“你可要想清楚了,说出去的话就收不回来,到时候小霍怕是会恨你。”

“现在不恨,早晚也是要恨的,长痛不如短痛。”

“就不能不痛吗?”

“七爷,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白项英倏地扭头,眉宇间竟是有些怒了,“我说不想见他,是真的不想见他,他恨我,那是他的事。你说他找了我两年,两年他都坚持过来了,还在乎恨这一时半会儿吗!”

乔七第一次见白项英露出恼怒的表情,扰有趣味地打量他,觉得这模样挺好看,有点活生生的男人的样子。

“每次一提起霍今鸿你就跟磕了药一样,叫我怎么相信你对他没感情……你今天没嗑药吧?”

“所以七爷,你迟迟不愿帮我传话,是因为觉得我对他有感情?”

“你若是有苦衷不妨跟我明说,我不会不明不白地去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白项英微微侧头,将面孔埋入阴影里:“感情,那多少是有的,毕竟是照顾过三年的孩子……可你也说了,他想跟我上床,难道因为这点感情我就要顺着他吗?”

“哦,你是不想跟他上床。”乔七听对方提起这茬,忽然怀疑他是因为隐疾在身所以不敢面对霍今鸿,“你是不想上还是上不了啊?”

“七爷,这时候了你还拿这事跟我打趣,有意思吗?”

“你看你老大不小了活得跟个太监似的,到底是身上有病还是心里有病,要真是心病那不管吃多少药都是治不好的。”

“……”

“解铃还须系铃人。”

白项英侧头不语,良久的沉默过后抬起眼皮望向乔七。

屋子里光线昏暗,他那面孔又白,漆黑的瞳仁直勾勾地翻过来,实际上是有些€€人的。但乔七当然不会怕他,非但不怕,还很好奇对方接下来会做何反应,换言之自己能不能从这张嘴里逼出想听的话。

出乎意料的是白项英什么都没说,而是换了个姿势仰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轻轻唤了声:“怀安……”

怀安一直在门口候着,听到声音便进屋走到沙发前蹲下:“老板,我在。”

“帮我。”

“老板?”

怀安略为迟疑地抬头,像是在确认对方的吩咐。白项英依旧闭着眼睛,缓缓打开膝盖,重复道:“帮我。”

乔七不知道对方这是在唱哪一出,暂且默不作声地在旁站着,直到看见那小瘸子埋头在白项英的两腿jian蹲下,动作娴熟地解开腰带。

“你……!”

乔七活了三十年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不知所措。在来这里之前他想过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却万万没想到会面临这样荒谬的场景,而真正令他恐慌的是此刻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一双眼睛在看着。

他后悔带霍今鸿来这儿。

“够了,白项英……你要点脸吧,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抱歉,我以为你不介意这种事的。”

白项英嘴上说抱歉,一边舒展开四肢继续接受怀安的侍弄,那半边面孔正好暴露在光线里,眉头紧蹙,比起欢愉更像是痛苦。

“现在相信了么,七爷……”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意外的平稳而清晰,“那孩子,我对他只有愧疚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旧情……我的病跟他没有一点关系,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废物。”

第120章 53 重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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