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饭店门口却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一句“白先生”令他猛地停下脚步,仿佛被兜头淋了盆冷水。
扭头看去,正是方才那位贵气青年。
“……”
“您……”
白项英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想必不会太好,因为对方话未说完倏地住口,似乎是被他的反应吓着了。
这时接待的伙计迎上来,看了请帖之后招呼二人道:“向老板,段先生,这边请……”
白项英如获大赦转身朝前走,手却下意识地抬起来按了一下心口,又装作整理衣服的样子缓缓放下。
€€€€谁,是谁?
€€€€是我听错了,还是他真的在叫我的名字?
仅刚刚那两眼他其实没有看清对方的相貌,又不敢回头确认,就这么在惊恐和慌乱之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曾在什么地方认识过这么一位公子哥。
不多时伙计将两人引至二楼,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与对方并列而行。待到宴会厅外青年微微侧身,先于他跨出一步做出谦让的姿势道:“向老板,您先请。”
最寻常不过的客套笑容,透着漫不经心的温和,仿佛几分钟前那声突兀的“白先生”真的只是错觉。
白项英这回抬头回视对方,也笑着微微后退半步:“段先生,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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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今鸿注意到两人的时候宴席还未开始,宾客各自入座,好交际的不管熟不熟识已经互相攀谈起来。
白项英与那风度翩翩的段先生临席而坐,对方自我介绍说是《每日津闻》报社总编辑,最近刚兼任社长。
《每日津闻》看似是个中字报纸,实际上是英国人以中方名义创立的中英双字报刊,除了社长和编辑部有几个中国人,底下记者大多数都是洋人。
眼下天津处处是国中之国,英法政府名义上明政执法,实际上对黄赌毒之类非法买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是像小龙门这样的娱乐场所,只要买通租界内的媒体新闻,定期给些好处,就能压掉一切不利报道,比方说那种地方每天都在发生的人命案和流血事件。
政府从中抽成,只要租界保持表面祥和也就懒得多加干涉。
金松饭店自从增设赌场之后为贿赂新闻媒体没少跟租界内的各大报社打交道,《每日津闻》也是其中之一。但因为相关事务从前向来是由梁广泰负责,白项英从未亲自跟报社的人打过交道,自然也不认得社长和总编辑。
那段先生很客气地表示自己也是刚任社长不久,工作上诸多生疏,日后需要金松饭店关照的地方还多。
白项英也就是近几个月才被迫在人前露面,对于任何需要跟人交际的场合都避之而不及,堪比刑法一般。即便是从前在山东做副官的时候,尽管陪同或代替霍岩山出席各种场合,能够有条不紊或者说较为得体地处理好各种麻烦,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过多的目光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只不过自始至终没有松懈的机会。
可眼下,面对眼前这位段先生的侃侃而谈,时而漫不经心抛过来的一句提问,他居然没有感到丝毫压力和焦灼。
这是一种难以明言的体会。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在期待自己的回应,但又好像不是,他可以顺着话题插上一两句,也可以一言不发地当个听众。
无论怎样对方总能够继续下去,看似是很认真地在跟他交谈,又像漫无目的随口一说。
直到宴会开始,新任市长站起来讲话,白项英猛然惊觉两人已聊了将近十多分钟。
他想起乔七交给自己的任务,趁这当口过四周。视线扫过前方,依次看见市公署,领事馆,商业联合会等各界要员,除了跟日军关系紧密的部门之外其余多数都在后排自由落座。
霍今鸿作为治安队的人跟宪兵队及企划院共享一桌,主持人刚好介绍到那块儿,袁天龙和乌照钰先后站起来与新市长隔空敬酒。
白项英知道那是新来的大东公司社长,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客套话,目光却是缓缓落到了邻座的霍今鸿身上。两道视线冷不丁撞到一起,他像被烫到似的迅速低头,不敢再朝那方向多看一眼。
€€€€前两天刚刚见过面,身上直到现在还留有对方的痕迹。
这时从斜里递过来一瓶樱甜红,段先生微微笑着做出要给他倒酒的手势。
“向先生,不把酒满上么?一会儿说不准也要叫我们说两句。”
“这么多人,哪里轮得到我说话。”白项英嘴上这么说,为了不驳对方的好意还是顺势递过酒杯。
“不说,那就当我敬你。”
“哪里,是我该敬你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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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结束之后白项英又磨蹭了很久才随最后一批客人离场。
原想找机会再跟霍今鸿说几句话€€€€不为什么要紧事,只是觉得对方或许也这么想,但那袁天龙始终将他捉在身边不放。
白项英觉得今日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转身默默从门间穿过,没有注意到停留在背后的目光。
出了饭店大门,他到事先说好的地方等怀安开车来接自己,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出现。
这时一辆黑色雪佛兰缓缓在跟前停下,车窗摇下来,方才席上邻座的那位段先生再次出现在面前。
“向先生,您一个人?我送您一程?”
白项英摆手表示感谢:“不了,我等司机来接。”
对方微微一笑,喝过酒的面孔微微发红:“别客气,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第187章 40 身在泥沼
“别客气,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段先生说完这句微微朝后撇了撇头,一个很随意的邀人上车的姿势,即便是在微醺的状态下对方依旧做得优雅从容,催人于无形之中。
白项英怔怔地看着他,心想同样的动作若是让梁广泰那样的帮派中人或者兵痞丘八去做,想必感观就大为不同。
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对方还在等自己上车,略为拘谨地再次摆手道:“多谢段先生好意,司机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应该就快到了。”
“好,那再会了,向老板……我想日后你我见面的机会还多。”
“再会。”
段先生扭头示意司机继续开车,在合上车窗的前一秒却又忽地抬手:“等等!”
说完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模样的东西,两指夹着从窗玻璃上方伸出来递到白项英跟前:“这是我的名片,向老板如果有工作上的事……当然,私事也没有关系,可以随时联系我。”
白项英接过名片,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对方便合上车窗随车远去了。
他不常直接与洋人打交道,虽然知道有些场合€€€€主要还是看人,偶尔会用到这种叫作“名片”的东西,但自己从别人手里收到还是第一次。
低头看那纸片上的字,竟是中英文交错,密密麻麻的一片。他不懂英文,乍一眼只留意到“每日津闻”,“社长段希灵”几个字。
段希灵。
这时怀安终于将车开到饭店门口,急匆匆地从驾驶座上下来替白项英开门:“老板,对不起,来晚了……”
“没事。”
“刚刚有人来叫我挪位,我不知道,开出去就绕不回来……”
怀安因为让对方在路边吹了冷风而愧疚不已,白项英心不在焉地宽慰他两句,上车接着对着那张名片发呆。
他终于能够确定先前那一声“白先生”并非幻觉,也渐渐想起来对方所说的“旧相识”是什么意思。
€€€€段希灵。
多年前曾在青岛有过一面之缘的富家公子,教会学校的教员,高官的女婿。
是女婿还是男伴他记不清了,总之是通过某位女士搭上的话,没记错的话是文化部长的女儿,姓沈。
白项英在人生的前二十多年虽然始终被禁锢在一个很小的地方,但为了替霍岩山做事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久而久之在某些方面的记性就特别好。但因为接触到的东西太多,且大多数时候都是下意识的记忆,所以一旦忘了就是彻底忘得干净。
譬如现在,面对段希灵这个名字他回想起关于此人的种种细节,包括文化院,沈大小姐,和做介绍时提到的圣保罗教会学校,但无论如何都不记得对方说了什么,或者是否在言语中表达过任何对自己的看法。
换言之他不记得两人之间有过什么特殊的交流,使得这么多年过去,对方遇见自己会表现得如此和善。
大概可以称之为和善,尽管区区一晚上的交谈并不能使他多了解对方一点,但起码他有足够的经验辨别一个人对自己是否怀有恶意。
这段先生显然或多或少知道自己的“底细”,但很配合地没有在饭桌上细究此事,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对白项英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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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在院门外停下。
白项英披上怀安事先准备好的外套下车,等进了玄关随手将名片放在斗柜上,想了想又拾起来收进抽屉。
他想今后或许不会再有私下见面的机会了。他不需要什么“旧相识”,也不想跟任何人叙旧。既然对方没有恶意,又如此体贴地不戳穿自己,那就将错就错当是初次见面也好。
怀安忙里忙外收拾好屋子,接着又去放洗澡水:“老板,现在洗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白项英松开扣子,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些阴冷:“现在洗吧。”
“我去做点醒酒汤。”
“不用,今天没喝多少。”
没等进浴室电话忽然响起,接到耳边却是良久的沉默。
他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停住动作,果不其然,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过来。
“又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到?”
听上去是关心的话,但语气不怎么好。
白项英听出对方心情不悦,虽不知这不悦源自何处,但说话不由自主地也小心翼翼起来。
“生路,走得慢……你打过电话了?”
“我看你在等人。”
“……等人?”
“等谁?”
白项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说一个钟头前在酒店的时候。
“怀安,车子开不过来,耽搁了。”
“……”
“我看见你在跟人说话,就没招呼。”
“用不着,在外面少跟我说话。”
霍今鸿听上去不止是不悦,似乎还在为别的什么事烦心,但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也不好细问。
“小龙门的事解决了,大东公司那两个人你最好别跟他们有来往……上次你给袁天龙打电话之后他有没有再找过你?”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
“……今鸿?”
“过两天我去你那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