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坠落 第115章

不想段希灵听了这话当即点头承认:“对,那天我在文安路参加报业大会,那位女士是国际新闻的编辑,我们原先认识,就多聊了两句。”

停顿两秒他又接着道:“是你的那位助手看见的吧?向老板当时也在车上么,那位戴帽子的先生不是你吧?”

此言一出白项英立马知道对方那晚的确是看见了怀安,并且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依旧不能确定对方看见车里的人之后有没有往那方面猜。

按理说新闻工作者对各种消息都是最敏感的,这段时间为了抓捕革命党人日本政府没少发通告,连通缉令都上了,那种情况下段希灵作为报社社长真的不会多想吗?

“我不在车上,是怀安跟我说好像看到你,但是没打招呼……”

“向老板,其实你只是想确认我有没有看见那辆车吧?”

白项英抬头望向对方,没有马上回答。

可能是因为酒精的关系,面对如此直白的反问他没有觉得太窘迫或者紧张,尽管的确是没想到段希灵会直接把话挑明。

他很久没有遇见过这么“坦诚”的人了,让人琢磨不透,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将对话继续下去。

“是的,我想知道,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可以直接问的,虽然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所以不好开口。”段希灵苦笑一声,露出类似于自嘲的表情,“向老板,我是一个从不管闲事的人,你不主动提的事我是不会过问的,自然也不会到别处说。”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有一瞬间白项英后悔自己问了那样的问题,因为一直以来对方确实是他自己所描述的那种人。

说“一直以来”或许有些奇怪,因为两人从认识到现在统共也没有相处多少时候,但在有限的时间里对方始终配合自己称呼“向老板”,且只字不提旧事,对于这点他其实是抱有感激的。

现在,由于自己“不信任”的表现对方似乎有些失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适合交朋友的人。

他甚至不理解像段希灵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想要跟自己亲近。

“我知道,段社长……谢谢你一直体谅我,把我当朋友。”

段希灵愣了一下,第一次需要花功夫才能够领会对方的意思,但也只是短短几秒。

反应过来之后他无奈一笑,斜过酒瓶往两人的杯子里各又倒上浅浅半杯。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不认为有任何事,糟糕到需要我体谅你的地步。”

第198章 51 落荒而逃

“我不认为有任何事,糟糕到需要我体谅你的地步。”

段希灵苦笑着,往两个杯子里又各倒了浅浅半杯酒,“看来是我给你造成太多负担了,向老板,请你相信我是以纯粹的好意在与你相处,并非你说的体谅。”

白项英并不认同对方的话,因为在他看来体谅和好意本来就是同一样东西,况且与真正的恶意造成的伤害比起来,这点负担又算得上什么呢?

不过,既然对方称这是一种负担,那他不妨就把顾虑全都说出来。

“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虽然现在看上去还算体面,实际上一无所有,除掉这层空壳里面没有一样能看的东西……段先生,你总是说把我当朋友,可我实在想不出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交朋友。”

段希灵十分敏锐地注意到称呼的转变,从“社长”到“先生”,这意味着对方下意识地在回想从前的事。

“你总是说‘我这样的人’,你是怎么样的人呢?在我看来你大可不必总是抱着审视自己的想法与别人交往,你和大多数人没什么不同。当然,如果你问为什么我偏要同你做朋友,那我能说出一些特点的理由来。”

“我是怎么样的人,段先生,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你是说你和霍岩山霍司令的关系,还是指你曾经背叛过你的上司?”

“上司……”

白项英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如此遥远的事,远到连自己都几乎忘了,居然会从一个不那么熟识的人嘴里脱口而出。

是的,他曾经是一个叛徒,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那也是他的污点。但一直以来他似乎只因身为男人做另一个男人的泄欲工具而遭受非议和耻笑,“那个副官”对他而言跟“娼妓”无异。

然而他不只是娼妓还是罪人,“那个副官”在成为耻辱的代名词之前首先是一名军人。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是的,我靠告发上司才能够进司令部当上副官,上了霍岩山的床,又背叛他,我这个人就跟我的名声一样不光彩。”

白项英自嘲般地一笑,握起酒杯抵到跟前,血红色的液体轻轻晃动,在窄小的杯口里荡起一圈完整的涟漪。

段希灵察觉到对方神态上的变化,微微一笑,仿佛很高兴对方能够在拘谨和心不在焉之外做出一些别的反应€€€€尽管或许只是因为酒精的作用。

“在青岛的时候我陆陆续续听到过一些传言,但是向老板,当我在东林饭店认出你来的时候,我想到的并不是那些传言。我不是因为传言才记得你,那些与我无关,我记得的只是我亲眼见到过的你的样子。”

“你亲眼见过的我是什么样子?”

“谦谦有礼,总是笑着待人,但又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那……又如何呢?”

“向老板,你知道我是怎么和沈维€€小姐熟识的吗?”

白项英茫然地摇头,不知对方突然这么问是何用意。

“他是沈家的千金,众星捧月,人人都知道沈大小姐心高气傲难伺候,可我认识她的时候只觉得她孤独。”

段希灵边说边站起来,端着酒杯侧对白项英靠在桌沿上,语气仿佛在讲一个同自己无关的故事。

“沈复送两个女儿去念书,起初是想让她们帮衬自己,可维€€志不在此,她只想当一个大小姐,所有的学识和魅力全用在沙龙和文学会上,也因此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

“在外人看来他是风光的女性,但在家中其实并不受待见。她的父亲指责她把时间和才华全浪费在虚荣和享乐上,甚至喝令她趁着名声还没败坏,赶紧找个能在事业上帮衬沈家的金龟婿。或许是作为反抗,她愈发无所顾忌地与追求者交往,我只是她众多男性朋友中的一人。”

“你与沈小姐金童玉女,也符合沈老爷对金龟婿的要求,不是么?”

“我和维€€都是不婚主义,在交往的时候就知道,我接近她,了解她,给她想要的快乐,仅此而已。

“段先生,你同我这样的人说男女情爱,我是不懂的。”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同你分享我和沈小姐的爱情故事,向老板……”段希灵侧过身来,微微低头望向白项英,“我是想告诉你,我被孤独的人吸引,接近他们,了解他们的烦忧,想办法使他们快乐。”

“……”

“你问我为什么要同你做朋友,这就是原因。尽管你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和我印象中的那位白先生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比那个时候看上去还要孤独和疲惫。我想靠近你,让你快乐,和我当时靠近沈小姐是一样的,尽管你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白项英的手哆嗦了一下,酒杯晃动,血红色的液面上再次出现涟漪。抬头望向面前的男人,两人不知何时竟靠得如此相近了。

“你在说什么,段先生……你把我跟沈小姐做比较,把一个男人……”

“男女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我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需要我的人,接近他们,取悦他们,直到他们不再需要我。”

“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这世上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权力,而我,当一个孤独的人需要我,依赖我给予他快乐的时候,我也会需要他。”

白项英酒醉方醒般突然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沉闷又杂乱。

“为什么觉得我……需要你?”

段希灵看出对方一瞬间对自己的戒备和疏远,很自然地回到桌后坐下。

“这些话我们说得太早了。原本我打算在相处过程中慢慢了解你,等你放下负担,告诉我是什么令你如此疲惫和孤单,我会给你你需要的东西来摆脱这一切。”

“不,你不会知道,我也没有什么值得你了解的……段先生,请不要再说奇怪的话了,你既然知道我和霍岩山曾经是那样的关系,就不该跟我开这种玩笑。”

“很抱歉,冒犯到你了,本来不该在今天说这些……”

“不,你没有冒犯我,段先生……你已经给了我最大的体谅,我应该感谢你才对,但今后若再这样跟你见面我会有困扰……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项英头一次慌乱到词不达意的地步。或许因为对方始终从容不迫,每一个字,每一段话都仿佛是斟酌过后有条理地说出来,对照之下更显得自己六神无主。

“但是今后……如果不是必要的时候,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会给你,和某位我还未谋面的朋友造成困扰,是么?”

“你,你是什么意思……”

段希灵再次后退些许做出个类似于安抚的手势,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这番话会令对方如此无措:“向老板,我自然不会做任何让你感到不自在的事,但如果只是和我见面就会给你带来如此大的困扰,这是不是也是你感到疲惫和孤单的原因呢?”

白项英倏地扶桌站起来,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待在这儿了。

尽管对方语气极尽温和,也并未说出什么咄咄逼人的话,但无形之中的压力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脑海中忽而闪现出那日霍今鸿歇斯底里的怒容,他想不,不是那样的,并不是今鸿令他感到疲惫和孤单,是他自己本就活得疲惫,也早已习惯了孤独。

“段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东西……”

“你甚至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够让你改变,那或许就是你需要的。”

“我……需要什么?”

“纯粹的爱情。”

.

白项英低头捂着大衣领子,落荒而逃般,直到走出院门也没有放慢脚步。

段希灵没有坚持送他回饭店,他打算就这样徒步在街上走一会儿,等心情平复下来再随便叫个车。

在他身后六七十米处,拐角的梧桐树后面停着宪兵队的便车。

霍今鸿面色阴沉地看着窗外,直到白项英的身完全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微微扭头望向院子里别墅的玄关。

第199章 52 兆头

白项英在两天之后才得知段希灵被捕入狱的事。

由于事发突然,每日津闻社被迫停业半天,当天下午各项事务才会到正轨,然而社长还被宪兵队扣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因为人是在法租界被捕的,据说领事馆方面正在跟日本政府交涉。

白项英一听到宪兵队就略感不安,再一问人是在前一天凌晨被捕的,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打电话到特高科,联系不到科长,登门去找又没个由头。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霍今鸿上门来见自己,自己若是有事要见对方,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联系上的。

普通人进了特高科很难再有命出来,段希灵不算普通人,但他不知道霍今鸿一旦丧失理智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记得对方发疯的样子,也变得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怀安,给我烧支烟吧。”

“……老板?”

“要最烈的。”

“是。”

熟悉的辛辣的味道随着火光慢慢弥漫开来,很快使昏暗封闭的房间里蒙上一层白雾。

白项英仰面躺在塌上,用一条毛毯覆住胸口,除了机械性地重复抬手吸烟的姿势之外再无动作。

他想起那天在段希灵家中,对方冲自己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揣摩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甚至没想好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会面临的再会,没想到眨眼间情况变成了他最害怕见到的模样。

如果段希灵因此遭遇不错,那等于是自己害了对方,霍今鸿造的孽也应该算在自己身上。

€€€€你看上去甚至比那个时候更加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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