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知道听七爷的准没错,但是一想到那天白项英最后离开时的身影就心里发慌,继而到了夜里,他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够在没有老板气息的地下室里入睡了!
他拖着一条腿,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寻找白项英的痕迹,假装对方就在常坐的那张躺椅上抽烟,或者在沙发上喝茶看书,或者已经早早地睡下了。
他努力迫使自己相信对方还在这地下室的某个角落里,然而力不从心,白项英的痕迹消失了,他只在床脚的柜子底下发现一卷皱巴巴的写了字的信笺。
怀安识字不多,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回忆良久觉得应该是从那名身份不明的负伤男子身上落下的。
他不知道这东西算不算重要,该妥善保管还是彻底销毁,犹豫半晌决定按照先前白项英给他的地址去找连医生€€€€至少那是老板信得过的人。
到了地方,那边的人说连医生在圣新医院,于是他又穿行半个租界找过去。这回倒是见到了连人俊,以及另两位从前常跟乔七共同进出的青年男子。
信笺的确是那名负伤男子的东西,且看样子并不是一张废纸。怀安刚庆幸没有擅自把它处理掉,连人俊却忽然紧张起来,问他过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盯上。
他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呢?
连人俊见状嘱咐他回去之后找个能够藏身的地方,例如白项英在西郊的私宅,尽量不要回金松饭店。完毕让叶晋带他从后门出去,避开治安队安插在医院附近的眼线。
怀安离开医院后按照连人俊的建议去了白项英在西郊的宅子,一个人越想越后怕。
印象里自己就因为这条不争气的腿被那名叫齐继尧的恶棍盯上,连累老板受到羞辱。可这次他们是在提防谁呢?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总之似乎比上回还要严重得多。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地担心着,直到凌晨一点多钟,等到了霍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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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被带到了特高科的临时审讯室。因为是深夜,又是霍今鸿亲自带的,所以一路上都没收到什么盘问和检查,也没有想象中的可怖场面。
霍今鸿给他带上镣铐,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过来吗?”
“不知道。”
“圣新医院现在在军部的特殊名单上,一切跟它有瓜葛的人都是可疑分子,你今天出现在那儿,运气好能逃过一劫,运气不好等特务确认你的身份马上就能查到白项英身上。”
怀安低头不语,同时还是不很明白对方的意思。
“告诉我,你去那儿干什么,是白项英让你去的?”
第209章 62 怀安(下)
“告诉我,你去那儿干什么?是白项英让你去的?”
霍今鸿拖了把椅子在审讯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摸出包烟。
怀安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一手捏烟,另一只手拿打火机对准了,点着之后才送到嘴边,略显突兀又十分流畅的动作与白项英如出一辙。
“是白项英让你去的?医院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跟乔七有没有关系?”
因为始终得不到回复,霍今鸿又好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有什么就说吧,我不想用审犯人那套。”
“那是老板从前的名字吗?”沉默片刻,怀安忽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霍今鸿闻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没跟你说过?”
“老板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从前的事。”
“也没提起过我?”
“做梦的时候,偶尔会。”
“说什么了?怎么说的?”
“只是名字,没别的。”
€€€€做梦的时候偶尔会。
€€€€只是名字。
霍今鸿意犹未尽地回味对方的回答,尽管只有短短两句,几秒钟的功夫就能翻来覆去念上好几遍。
末了又是高兴又是不满,心道只是名字怎么够呢,怎么对得起自己的日思夜想,魂牵梦萦?
“你想知道么,你老板从前的事?”
“……”
“看得出你很想知道,不过咱们还是先办正事,告诉我你去圣新医院做什么?”
“老板去找你,一直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知道圣新医院的连医生跟老板熟悉,所以去找他,其他人一时半会儿也联系不上。”
怀安知道白项英肯定是被霍今鸿扣下了,现在看对方的态度,人应该是完好无损。
他有时候不明白霍今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想不通他跟白项英之间的关系。
想不通,就不想了。
他早已习惯只做白项英交给他的事,在允许的范围内扮演一个能够令对方完全安心又不逾越的“工具”,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若非方才霍今鸿提起,他也永远不会去思索“向老板”从前叫什么名字。
霍今鸿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小瘸子胆还挺大,人人都闻风丧胆的特高科审讯室,他坐在这里,面目表情就跟平日见时无甚两样。
“我暂且相信你的说辞,不过治安队的人看到了可不会这么想,你最好祈祷他们没有认出你来,或者说还没追查到你的身份。”
“圣新医院为什么会在军部的黑名单上?”
“哈!你还审问起我来了?”
“……可以问吗?”
“据说那里可能藏了反动分子或乔装逃跑的战俘,如果证据确凿,所有涉事人员都会以扰乱治安罪抓起来,重者死刑。”
怀安低头不说话了,想到那天晚上自己陪同阿申从金松饭店送走的那名负伤男子。
连医生那边被日本人盯上是不是跟这人有关呢?难道那天晚上不止段社长,还有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他们,或者认出了车上的男人?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出现在圣新医院门口,如果被日本人追查到他的身份,那白项英也会蒙上包庇反动分子的嫌疑。
抬头再次望向霍今鸿,他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其实一直都不是个愚笨的人,只是长久起来强迫自己当白项英的一个“工具”,以至于不曾试图去理解对方的世界。
但现在他明白了,同时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被带到这里。
“如果我被查到,不仅老板和饭店会受到牵连,你也会被日本人怀疑。”
霍今鸿停下吸烟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等待下文。
“只要证据在我这儿中断,老板就安全了,往后你会继续保护他,是吗?”
“你打算怎么做?”
“只要我永远消失,他们就查无对证。”
怀安说完这句忽然就笑了,想起几天前最后看到白项英的背影时自己还心神不宁,觉得那是不祥之兆。但现在看来事情还没有那么的坏,至少自己还能够为对方做些什么。
只要老板还需要他,那活着就有意义。
霍今鸿看那张阴气嗖嗖的脸上忽然露出笑容,不知怎么的心里发毛。
本来自己要讲的话让对方先讲了出来,省得他主动做这个“恶人”€€€€尽管杀个仆人算不上什么,但那语气神态却让他不怎么舒服。
“你能理解最好,本来也不至于到这一步,但是谁叫你缺个心眼,这种事再发生几次他迟早也要被你害死。”
“是,我只是个下人,没本事,看着老板受人欺辱也帮不上忙,谢谢你替老板报仇。”
“你是说齐继尧?那是好多年前的旧仇了,是我跟白项英之间的事,你谢我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霍今鸿愈发烦躁起来,心想这小瘸子果然还是碍眼,早死早好,就该消失干净!
“一会儿我给你找个单人间,你可以先住着,吃两顿好的,再想个比较舒坦的方式。要是自己下不去手,我也可以帮你。”
“好。”
“有什么要说的,或者要我转告给你老板的么?”
“没有,不要说,就当我是下落不明……”怀安抬起头第一次直视霍今鸿的眼睛,“霍科长,跟我说说老板从前的事吧。”
“现在还有心情听这些?”
“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霍今鸿又从烟盒里摸出支烟,觉得稍微浪费一点时间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要求他说这种事。
“我在十三岁那年认识他,那时他还是名副官,穿军装的样子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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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讲完了,落下一地烟头。
霍今鸿将怀安带进一间单人牢房,临走还命人留了些水,往火炉里添了碳。
“时间还早,睡一觉吧。”
这晚他没有回家,在办公室将就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小兵忽然来报说人死了。
霍今鸿心里一惊,没想到对方不声不响这么快就动手,带人赶到牢房一看,纵使他见惯了死人,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一愣。
尸体倾倒在火炉里,大半个面部烧得焦黑,脖颈侧方隐约一道深及动脉的裂口。血淌了一地,差不多已经干了。
第210章 63 他死了
这€€人的死状正好提醒了霍今鸿。
这么多眼睛看着,他抓人回特高科的事应该很快就会传到治安队去,何连胜要是多心起来,哪怕人已咽气也能翻出尸体追查身份。
这下好了,这脸烧成这样,估计连他自己的魂儿找过来都认不出。
霍今鸿略一思量,从牢里提出个跟怀安身材年纪差不多的死囚,两人调换身份同时签下死刑判决书,一个即刻行刑,一个“临行前在刑房自决”。
安排好之后他还是觉得不放心,执行完毕后亲自去验了尸体,又在特高科一直待到晚上,没等到何连胜的电话,这才如释重负地回到住处。
自他凌晨离家已过了近一整天,据警卫说白项英就在屋子里睡了一整天,期间下人送过两次饭,都几乎原封不动地拿回来。
霍今鸿记得自己出门时对方就状况不太好,因此不甚在意。
前一天晚上心血来潮给他喝了太多酒,又一厢情愿地折腾到半夜,尽管到最后还是约等于独角戏,但对方迷迷糊糊叫了他好几声“今鸿”,还让他赶紧回自己屋睡,“当心被警卫看到”,似乎是把这儿当成了霍军兵营。
这让他没有来由地亢奋极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回到那个时候,他们早该这样,他也早该狠下心来。都怪自己长得太慢,当“孩子”当久了好像真就成了长不大的小孩,浪费了大把光阴和可以双宿双飞的机会。
其实他爱他,从一开始就爱了。他一直都很明白,不明白的是哥哥,是哥哥辜负了他,不对吗?
霍今鸿吩咐下人再新做一些饭菜,自己则是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冲,这才“容光焕发”地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