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索了一会儿。
艾伦认真地看着他,等待并且期待着亚度尼斯接下来要说的话。
“食欲和性^欲都是生命的原欲。”亚度尼斯说,“但食欲值得赞美,性^欲却始终褒贬不一。食欲是可以公开展示的,性^欲却需要被隐藏起来。食欲可以只是单纯的食欲,性^欲却必须不是单纯的性^欲,单纯为了性^欲而存在的活动被视为滥^交。”
“人类同意他们可以被食欲控制,在危机面前,即使食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人类不同意他们可以被性^欲控制,因为食欲是不可忍耐的,性^欲则不然。”亚度尼斯说,“但这两种欲^望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原欲都是不可控的。
你以为是你的人生塑造了你的欲^望,但实际上,是你的欲^望塑造了你的人生。
亚度尼斯说:“人类的道德标准很奇怪。”
“我们需要一个道德标准才能生活啊。”艾伦说,“你也有你自己的道德标准。”
“我没有道德上的标准。”亚度尼斯说,“我尽可能满足我的所有欲^望。”
他只有一种欲^望。
他永不饱足。
亚度尼斯说:“只有在我明确地知道我不可能满足的时候,我才会控制自己€€€€这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去满足这个不可满足的欲^望。”
“你也是。”亚度尼斯又说。
天色渐黑了,但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外界被隔绝在外,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那么清晰。
刚开始进门的时候艾伦还会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可渐渐的,害怕的心情似乎变得轻微了起来。
抗拒依然存在,只不过不再那么严重了。
至于恐惧,即使是在知道自己不过是把墙面上的小灯误看成了无数只小眼睛以后,艾伦依然会下意识地回避墙面。
而这个房间又太小了,如果不看着亚度尼斯的背后,艾伦就只能把眼神放到亚度尼斯的身上。
“我也是?”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亚度尼斯的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虽然你自认为你不需要,但你其实是需要的。”亚度尼斯说。
艾伦露出不以为意的神色:“我想我对我自己的情况应该比你更清楚一些。”
“这可说不准。”亚度尼斯笑了,“比如说,艾伦,你知道你是个双性恋吗?”
艾伦瞠目结舌。
“这太、这太……无稽之谈!”他懊恼地叫道,“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对我的性取向进行这种没有半点根据的揣测!”
“嗯。”亚度尼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在艾伦的愤怒面前坦然自若,一副“不管你怎么说,我知道我才是对的”的模样。
艾伦气得都快从沙发椅上站起来了。
可这个房间的面积太狭小,连从沙发椅上站起来的动作都显得十分艰难。
也是怪了。明明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的时候,还觉得房间虽然面积很小但空间安排得很合理,小桌摆放的位置恰好在房间正中,椅子和桌子、墙面的距离也很恰当,整体结构小而精巧,他从走进去到坐下来,根本都没遇到什么阻碍,全程轻轻松松……
就好像为了防止他站起身,这个房间发生了某种变化似的。
第43章 第二种羞耻(10)
这不是个错觉。
又一次的,艾伦意识到了那种他一开始极力想要忽视的怪异感。
但这次不是从墙面上的小灯上感觉到的。
事实上,当艾伦意识到周围的环境确实在产生惊人的变化时,他鼓起勇气去看了墙面上那些小灯,可那些不规则地排列在墙面上的小灯这次却没有那股令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的活物感。
它们黯淡地发着光,死气沉沉€€€€就算这些小灯是眼睛,它们也只是已经死掉的眼睛。
艾伦说不出有哪里不对劲,可好像又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有点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而后猛然意识到了整个房间里距离他最近的东西,这条正被他坐在身下的沙发椅。
沙发椅……不太对头。
整个房间都在阻拦他离开,艾伦隐约觉察到了这种气氛,然而他不知道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惊人的变化。
只是空气变得粘稠和湿热了许多。
连沙发椅仿佛也变得更加柔软和舒适起来,那种韧性惊人又柔软得惊人的触感好像乳胶一样,却又比乳胶更粘人,简直就像沼泽一样带着吸力,艾伦越是努力想站起身,身体反而向椅子里陷得更深。
艾伦慌神了,不过还保有理智。他下意识地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却无比震惊地发现连亚度尼斯都变得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似乎……也说不太清楚。
也许是边界感模糊了。如果说之前的亚度尼斯是高清绘图,现在的亚度尼斯就是由一大片高精度马赛克组成的色块,他的面孔和身体上所有那些让人神魂颠倒的细节都消失了,可他令人脸红心跳的奇诡魅力却丝毫不见减少。
而当艾伦开始思考亚度尼斯究竟失去了哪些细节的时候……他无比惊骇地发现,他根本想不起来和亚度尼斯有关的任何细节!
明明这个人就坐在他的面前,就正在朝他微笑,他们甚至在几秒钟之前还有过对话,可他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对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艾伦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一刻,鬼使神差又或者记忆复苏了一般,他忽然想起几周前,他其实就是那些亲眼见到亚度尼斯在这栋公寓的楼顶裸泳的人中的一员。
那一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印象深刻。
艾伦也是。他当然也是。
就算他根本就不相信亚度尼斯那所谓的他是个双性恋的揣测,坚持认定了这是个荒谬的断言,他也不会否认亚度尼斯在那一刻所散发出来的肉^欲之美。
当亚度尼斯在泳池中如同海豚般轻盈地划开一条白浪,那两条修长的、骨骼分明的手臂破开水波时,当亚度尼斯的脚背轻轻击打水面,他从大腿到小腿都以一个优雅的弧度缓慢弯折、摆动又重新绷得笔直时,艾伦承认,他就像周围的每一个人一样,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但那绝对和他的性取向没关系。
那就只是€€€€亚度尼斯有一具太漂亮的身体。
而他当时又处在那么特殊的一个环境中,人人都在为亚度尼斯屏住呼吸。他就算不那么痴迷于亚度尼斯,只要他不蠢,装也会装出那副德行。
但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来着?他一回到家中就脑袋空空了,就像现在一样,他回忆不起亚度尼斯的具体模样,回忆不起那具身体的任何细节,他只能回忆起那种感觉,那种让人想要疯狂尖叫和浑身发抖的性感……远超过人类所能展示出来的魅力的性感。
亚度尼斯看着艾伦,轻柔地说:“你困了。”
“……我困了。”艾伦慢了半拍才迟钝地说。
他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缓慢地转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定格在亚度尼斯的脸上。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迟缓地问,“我……觉得有点……不太……”
“你最近一定做了很多梦。”用一种舒缓而又催眠的声音,亚度尼斯慢慢地说,“很多很多你根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的梦。告诉我,艾伦,你就没有对这些梦的内容感到困扰过吗?你总是在做梦,但从来不知道梦里发生了什么,你没有思考过这种事发生的原因吗?”
艾伦木然地看着他。
“你当然思考过。”亚度尼斯说,他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几个字符,这是一个简单的催眠咒和入梦咒的叠加€€€€他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着头放弃了使用它。
他抬起头,盯着艾伦的眼睛说:“睡吧。但不要睡得太熟,你的灵魂会是清醒的,你会做一个清醒的梦。你近段时间里最渴望的事情会在你的梦里上演,你会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困惑和苦恼。”
甚至困惑和苦恼到根本不想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困惑和苦恼。
艾伦的呼吸越来越轻,间隔越来越久。他的头缓慢地搭了下去,那条沙发椅上立刻伸出了几条触须,牢牢将正在往下滑的艾伦固定在了座椅上。
“太高了。”亚度尼斯说,“人类很脆弱,这个姿势保持太久对腰椎和颈椎都不好,让他好好躺着。”
房间蠕动起来,艾伦身后的那面墙开始飞快地后退,沙发椅也开始如烛台一样缓慢地融化,滴落在地上的粘稠液体迅速凝固并如榕树的气根一样扎进地板,支撑起随着沙发椅的融化平躺下来的艾伦。
艾伦的后颈处鼓起一条柱状的凸起,恰到好处地贴合在艾伦的脖子上,顺带还纠正了一下艾伦睡得往一边侧歪的脑袋。
“好乖。”亚度尼斯低声说。
他轻轻合上了笔记本。
艾伦做了许多离奇的梦。
但每一个离奇的梦都有着唯一一个明确的目的。
这个明确的目的从未真正实现过,无论梦境发生的具体背景是什么,位置总是在同一个城市,无论梦境里的具体故事线是什么,故事的核心总是关于同一个人。
……同一个外星人。
艾伦不太记得为什么他会在这些梦里,也不太记得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梦全都是梦。他被困在里面了,被困在一系列怪诞的幻想里,而他绝不承认这些幻想是属于他的。
他震惊过,愤怒过,惶恐过,对这些梦完全出于他自己内心的幻想这件事,艾伦也咬牙切齿、不情不愿地接受过。
然而无论他在梦里做出什么样的改变和尝试,梦境都没有展露出任何停止的意图。
直到他终于破罐破摔地承认€€€€
艾伦从梦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抽了口气,像个溺水的人刚刚吐出呛进肺部的水之后那样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摩擦发抖咯吱作响,咳着咳着,他就从沙发椅上翻了下去,四脚朝地地趴在了地上。
一只精美的红白双色皮鞋出现在艾伦泪眼朦胧的视线里。
艾伦趴在地上,艰难地靠着自己酸软的四肢挣扎着试图爬起来,然而努力的结果是他又重重地摔回了地面,砰的一声,他头昏眼花地摔回了原位,还在沙发椅上磕着了额头。
奇怪的是看起来分量十足的纯木椅脚磕起来却不怎么疼,触感好像还软绵绵的。
艾伦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只温热的手就轻轻覆在了他被撞到的额角。
艾伦魂飞魄散。
“别别别……别!我、我自己能起来!我没出什么毛病我刚才好像只是睡着了……”他以一个滑稽的姿势扭动着身体,蹭着地板想要爬起来。
亚度尼斯没有理会艾伦的拒绝,他收回手,在艾伦因为亚度尼斯不再和他进行肢体接触而松了口气的时候捏住艾伦的肩膀,而后用了点巧力。
艾伦昏头胀脑地站直了。
亚度尼斯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说:“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艾伦,我们的第一次会面应该结束了。”
鉴于在会面前他没有明确告知过对方他的收费标准,亚度尼斯决定这次就给艾伦免单了€€€€看样子,艾伦已经完全明白他的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了。
如果他想解决这件事,那么他迟早会来见他。
艾伦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亚度尼斯在笔记本上的空白页面写下一串数字,撕下这一页,斜角对折后递给了艾伦:“这是你下次来的收费标准。”
停了一下,他忽然又往前翻了一页,将他画下的那幅梦露也撕下来,一并递给了对方。
艾伦警惕地看着亚度尼斯,满脸都是不情不愿。
但他的手还是相当诚实地接过了亚度尼斯递给他的东西。
“期待能在下周见到你,艾伦。”亚度尼斯一本正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