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度尼斯的房子两者皆无。
这地界既不安全也不放松,康斯坦丁发誓这房子在缓慢地吃掉身体内部的东西,而且因为房子不敢吃亚度尼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不是吗€€€€所以只有他在被吃。
关于被吃这个,康斯坦丁其实也没那么排斥。怎么着受罪不是受罪呢?相比亚度尼斯的游戏,被吃简直和被挠痒痒没有区别。既没有真实的伤害,也不会感到疼痛,最妙的是房子只吃多余的肉,不会对重要的器官下手。
损失了不少肌肉确实让康斯坦丁有点不快,然而,考虑到亚度尼斯不在乎他有没有饱满的胸肌和线条分明的腹肌,瘦弱些也无伤大雅。
康斯坦丁最讨厌的还是房子能理解他。
住在里面,他无时无刻没有被窥伺的感觉。眼神从每一个方向流淌过来,简直像海潮或者雾气一样挤压着他。
“我要搬出去。”在附近转悠了一个下午后,康斯坦丁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已经选好位置了。明天我就搬出去。”
“也许明天永远不会到来,亲爱的。”
“……我想搬出去。求你了。”
“我已经不能满足你了吗,亲爱的?”亚度尼斯失落地垂下了眼睛,他看上去真是被伤透了心。要是再来点眼泪就更妙了,足以成为载入史册的名场面。
“我们人类有一句谚语,叫做距离产生美。我们人类还有一句谚语,叫做远香近臭。我们人类更有一句谚语,叫……”
“我能理解你想表达的意思。”亚度尼斯抬手叫停了康斯坦丁。
“我明天搬出去?”
亚度尼斯不开心地抿住嘴唇,十指交叉,指头们在胸前扭来扭去。多么可怕啊,康斯坦丁想,他现在看起来就不会给人演戏的感觉了,每个动作都显得笨拙而自然,完全是真情流露。
但亚度尼斯哪里来的“真情”可以往外流露?
“有个事我一直没有问,亚度。”康斯坦丁表情奇异,“近些日子,你是不是更像是人了。”
亚度尼斯精神抖擞。他放下手,两只手都规规矩矩地贴在裤子上,然后他沉着地点了点头,朝康斯坦丁露出自信的笑容。
那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恰似牙膏外壳上印着的明星面孔。他说:“因为我近些年一直都很努力啊!”
“我……不认为这是靠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康斯坦丁慢慢地说。
他瞄了一眼亚度尼斯的表情,旋即飞快地挪开了视线。
亚度尼斯容光焕发的样子简直是对眼睛的伤害,就像肮脏街道上杂乱而且廉价感十足的霓虹灯管似的。
更多的不安从康斯坦丁心中涌现出来,他紧张地回忆了一圈自己这次是怎么和亚度尼斯见面的。
记忆里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片空白。甚至不仅是遇见亚度尼斯这件事空白,那之前他独自行动时干了什么也是空洞的。他的过去都不能说是千疮百孔了,完全是一个坑紧挨着另一个坑,坑边儿上留了点狭窄的过道而已。
也就是说,虽然他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记忆,但或许还保留了个1%的样子,让他对发生过的事情还有个大致的,可以推理的方向。
真他妈绝了,康斯坦丁感动地想,这玩意到底怎么折腾他的脑子的?!虽说他确实是属于这玩意,可这玩意就这么胡来乱搞,哪有什么谈恋爱的样子?!
“我要跟你分手。”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说。
亚度尼斯显然没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他愣在原地,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了。康斯坦丁几乎能切身地体会到此刻亚度尼斯缺乏智力的小脑袋瓜里在混乱地闪烁些什么支离破碎的句子,以及在怎么努力地试图将这些零碎的句子组合成有逻辑的对话。
哈,没想到这个吧,白痴?人类的创造力还是很擅长给你们惊喜的!
“……嗯,”亚度尼斯最终说,“我不同意?”
他自己也对自己的话很不确定。肯定的。亚度尼斯其实非常讲道理,至少他肯定理解“只要一方想要分手,就意味着分手”这个道理。分手又不像离婚,还得走好几年的程序,财产分割啊监护权讨论啊……分手就是分手,干脆利落。
“你不能不同意。”康斯坦丁得意地说,“你不同意也没有用。”
“……”亚度尼斯在思考。他在思考这段话的逻辑。
猜得没错,康斯坦丁想,至少这段时间亚度是打算讲道理的。那他肯定能搬走了。终于能搬走了,为了搬出去还要特地分个手,真是麻烦啊……分手之后该怎么办?这是个问题。
妈的。这可能是个损招。亚度的时间尺度和人类又不一样,他说不定等个几十年,等到他都死了,才想起来是时候结束分手,然后跑过来把他复活,然后才好复合€€€€又或者就干脆死着复合。
死人在亚度眼里算人类吗?应该是算的?
妈的。好消息是亚度肯定会反复玩死而复生那招,所以他肯定不会死上很久,坏消息……那可就太多了,康斯坦丁都不想数。光是几十年见不到亚度尼斯就够可怕了。
“我们没有正式地在一起。”亚度尼斯终于得出了结论,“还没到可以分手的程度。”
康斯坦丁都想骂人了……然后他忽然也意识到实际上他们没有在一起。他们约会了很多年,约会这个词或许都要加个问号。但他们确实没有“交往”什么的。一直都是亚度尼斯想起来了就过来找他,又或者他遇到巨大的难题实在没办法了就去找亚度尼斯。
越想越觉得他们的关系乱七八糟的。
说实话,最让他全情投入的,不就是因为他们俩都乱七八糟的吗?
第123章 第四种羞耻(23)
康斯坦丁斜觑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体也很放松,但他的神态里却无端地透出一股底气不足的躲闪。亚度尼斯转了个方向,康斯坦丁在被他捕捉到视线前飞快地偏过头,避开了亚度尼斯的注视。
他在心虚什么?他为什么要心虚?亚度尼斯想,这也不是康斯坦丁第一次无理取闹,更不是康斯坦丁第一次在相聚一段时间后试图逃跑。
奇怪的是每一次那么做时康斯坦丁都会表现得十分心虚,而且会在离开后用委婉地手段表达思念€€€€比如在危险的环境中和他通信,或者半夜三更紧急打来一通电话。
人类的爱实在是个复杂的东西。
“带我去看看你看中的住处。”亚度尼斯说,避开了关于分手的所有对话。
康斯坦丁揉了揉食指与中指的缝隙,在身上摸了一圈想找烟。他的手在半空中被亚度尼斯抓住了,康斯坦丁僵着身体凝视亚度尼斯的手,那双手皎白如新生草叶的根茎,指尖是很淡的红色:让人联想到婴儿脸颊泛起的血色。
理所当然,那双手连指甲都是完美的。相当甜美的、修长的方圆形,修剪得稍微长过指尖,最上方是一圈峨眉月般的白弧。康斯坦丁盯着出了一会儿神,脱口而出道:
“谁给你剪的指甲?”
亚度尼斯顺着康斯坦丁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我自己剪的。”
康斯坦丁严肃地问:“剪下来的指甲你不会直接扔进垃圾桶了吧?”
“喂给房子了。”亚度尼斯说,“剪掉的头发也是。关心这个干什么?”
“废话,你自己不知道这些东西乱丢会闹出什么大乱子?不过应该也不至于,”康斯坦丁反应过来,沉思道,“我想应该有很多人在盯着你……就算是你丢的垃圾也肯定会被送进实验室反复分析。”
“这真的只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骗骗自己得了,亚度,别太当真。”
亚度尼斯闭上嘴。
“走吧。”康斯坦丁说,“我看中了好几个地方,不过还没定下来到底要住在哪里。带你过去刚好可以参考一下你的意见,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不要做奇怪的事情,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亚度尼斯并拢两指,在额前一划:“我保证,先生。”
康斯坦丁哈哈大笑着靠过来,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作为一个半吊子驱魔师€€€€康斯坦丁自己是这么看待他自己的水平的,毕竟,尽管他在驱逐各种非人类时成效卓越,然而大部分时候他所使用的手段都完全不具备可复制性€€€€纽约并不是个陌生的城市。
不管是上流社会的肥猪,还是底层社会的渣滓,康斯坦丁都打过交道。他对这两者一视同仁,换句话说,他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
以这种心态待人接物,他的人际关系可想而知:只要是生物的足迹能够抵达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他的仇人。
倒不是说他没有朋友。康斯坦丁出人意料地擅长交朋友,只是这些朋友大部分最终都会变成他的敌人,没有变成敌人的话也都被他献祭掉了。
绝大部分献祭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但结果一致。这叫他臭名昭著。
对此亚度尼斯给了一个康斯坦丁没太听懂的评价:“你拥有成为顶尖调查员的资质。尤其是在交友上。”
康斯坦丁不知道调查员是什么意思,从亚度尼斯的口吻他能听出来这是一个明确的代称,背后有一个群体。
€€€€昔豫
但考虑到亚度尼斯说他自己能成为顶尖调查员……康斯坦丁决定他不想和任何调查员成为朋友。
敌人的事他现在也不担心。
亚度尼斯解决了这些麻烦。
关于那个“契约”,康斯坦丁已经试出具体效果,只要是他许诺过“给你我的生命、给你我的灵魂”的生物,比如许多不必提及姓名的恶魔,对方就会讯速地忘记和他有关的一切。
如果对方对他怀抱着深仇大恨,并且下定决心要杀死他,折磨他,结果同上。
而如果是康斯坦丁成为被欠下的那一方,对方就会牢记这件事,记得比自己姓什么叫什么还刻骨铭心。
所以,他很容易能在纽约找到免费的住处。
就是位置都很差,基本都位于整座城市最为混乱的街区,要么就是偏僻的垃圾场、汽车报废厂;甚至有些深藏在地下,不是废弃的下水管道,就是不知道过去□□了什么勾当的怪异空洞。
“你要住在这些地方?”亚度尼斯质疑道,“你没有钱住旅馆和酒店?”
“没有钱。有钱也花在酒和烟上了。”
“我的卡就在门口的抽屉里。”亚度尼斯说,“我知道你翻过,但你没有拿。”
“刷你的卡太容易暴露行踪了,再说我也用不了什么钱。你给的道具倒是都很实用,如果不算使用之后的后遗症的话……”
“但是,”亚度尼斯辩解道,“它们最有意思的部分就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啊。”
“只有你这么认为!”
康斯坦丁把自己摔进一张摆在角落的破旧床垫:“你已经看过所有住处了,觉得怎么样?你喜欢哪个?”
“它们都一样烂。”
“恕我直言,最烂的都比你的房子好。”康斯坦丁捞起衣服,指着自己凸出的肋骨,“它是想吃死我还是怎么着?人被吃是会死的。你也不管管。”
“它没有吃你。”亚度尼斯说,“只有我可以。”
“……你吃得这么慢?你不都整个儿吞的?你换招数了?”康斯坦丁先是怀疑,而后缓慢地理解,然后他勃然大怒,“怎么!你还吃腻了?!!”
他忽然生气了,叫亚度尼斯说不出话来。
康斯坦丁为什么气上了?他不是一直都在为被吃掉生气吗?为什么现在反而更生气?
这就真的很没有道理。康斯坦丁很不讲道理。
“我每次只吃掉一点点。”亚度尼斯说,他还抬起手,做了个表示一点点的手势,“这样不会影响你的健康。你过去一直求我慢一点。”
“现在你开始听我的话了。”康斯坦丁阴阳怪气地说,“你知道人类说慢一点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什么吗?意思是你太慢了。”
“……那很没有道理。”亚度尼斯只能说。
康斯坦丁眯着眼睛打量亚度尼斯,忽而朝他招招手,又拍了拍身侧。亚度尼斯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床垫深深地陷进去€€€€那块儿位置弹簧断裂€€€€康斯坦丁被带得跌进亚度尼斯的怀里。
康斯坦丁仰躺在亚度尼斯的膝盖上,把玩着亚度尼斯的手。
亚度尼斯看着康斯坦丁反反复复地抚摸他的手指,指腹轻柔地划过关节,又慢慢擦拭他的手指内侧。
如果这么做的人不是康斯坦丁,亚度尼斯会说这是一种相当典型的病态迷恋。
手。分叉的肢体末端。灵活到可以制造和使用工具。具有美感。性象征。
很多人对手指有独特的喜好,康斯坦丁是其中的一员吗?根据经验,康斯坦丁在性方面没有明确的喜好,意思是怎么样他都行,怎么样他都能接受,怎么样他都最终会抵达高点。不过那更应当归功于亚度尼斯的辛勤劳动,他毕竟擅长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