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
这时候伊芙琳却突然沉默了。
前方的光变得越来越清晰,路径也越来越明显。希克利不觉得自己是走在森林里,周边虽然确实生长着肖似树木的东西,可那些蠕动着的枝丫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树。
至于脚下所踩着的,从触感上说确实很像是泥土和枯叶融合后的产物,可是……它们轻微地、咕噜咕噜地冒着小小的气泡,发出切切察察的细语声。
不论往什么方向猜都不可能猜这是他原本走的地方。
“那得等我死后才知道了。”伊芙琳说,“难道你不好奇吗?雅各,不可能不好奇的,对不对?死亡到底是什么感受呢,死亡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呢,死后有没有世界,死后的世界又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其实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对吧?谁会不想知道呢?”
“我。”希克利斩钉截铁地说。
“那些说着自己不想知道的人,只是害怕知道一个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罢了。但我就没有这种问题,雅各,我可以接受任何一种答案。哪怕没有天堂,没有转世,甚至死亡就是像睡觉一样的断片也没关系,死亡后每个人注定要去地狱也没关系。我想知道答案。”
对这种观点希克利并无嘲笑或者否认的心理。他其实认为伊芙琳是个坚强的勇士。这对姐妹还怪有意思的,姐姐是个斗士,妹妹是个勇士,那位艾德琳又到底是什么样子,还真是让人担心。
倒不是为艾德琳担心,而是为这个世界担心。
“何必这么早知道呢?”希克利问,“我们都会死的。度过美好的一生,然后微笑着迎接死亡,临死前说些可以铭刻在历史上的句子,比如……”
“‘比如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伊芙琳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墓志铭。我想我应该说不出比这更好的句子了。而且,将这句话作为墓志铭的主人,本意其实是怀才不遇的感叹,痛惜于自己短暂的一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此才说他的声名像是写在水上一样;事实却是,无法留下任何字迹的水面,反而忠诚地刻录下了他的一切,令他永垂不朽。作者的想法和读者解读出的内容形成了完美的反差,这不是很美丽吗?”
“我以为这句话就是指‘我的杰出成就会像地球上的水一样滔滔不绝’的意思。”希克利吃惊地说。
“我猜测他的原意应该是两种意思都有的。”伊芙琳承认道,“我只是选择了我喜欢的那个版本。”
希克利细微地笑了一下。
他忽然重新提起原本的话题,他说:“现在看来,我说错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是暴风雪山庄模式。”
“哦?”
“所有的推理故事都必然存在一个凶手。我们的故事里没有凶手。”
“我不知道,雅各,也许是自杀呢。”
希克利完美地理解了她在说什么。他断然否认:“胡扯。那根本不是推理。如果那都算是推理,那……那我就是万里挑一的魔法天才。”
“万里挑一很了不起吗?”
“忘了你也是个天才。”希克利叹了口气,“天才作家,低头看看普通人世界吧,在普通人里万里挑一已经算得上是天才了。”
“那就是天才这个词被滥用了。我想要那种整个历史上都数得出来的人物才算得上是天才吧,否则的话,‘天’所给的才华也太廉价了。”
“……总之,这不是暴风雪山庄模式。”希克利拽回了话题,“我想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应该更接近另一部作品。那是我最喜欢的电影。”
“我想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伊芙琳说。
希克利望了望前面的光。它越来越亮了。而且很美。但此刻他无心关注那些光,更无心关注前方即将发生的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为“现在”、“此时”、“此刻”感到快乐和安稳。但那并不是某种激情澎湃的、热情洋溢的情绪。它很安定,像白水一样清澈透亮,没滋没味,毫无新意。
然而,对焦渴了不知多久的人来说,白水是多么的甘甜可口啊。
在他心中涌动着的,到底是什么呢?那是什么感情?为什么他直到现在才听到,看到,感受到?他过去的人生到底都在做什么?为什么他不去找这个?这比逃避死亡有趣得多。
逃避死亡很无聊。就像躺在病床上依赖着机器维生。人们当然是不想死的,可是,这里的“不想死”其实是对于“活得好”的另一种形容。假如一种治愈疾病的后果是失去四肢、时常疼痛、一团活肉,那么其实就很少有人能接受这样的“活着”了。
有些人以为自己能接受,但实际上他们不能。
€€E熙E蒸E骊二
终于,现在、此时、此刻,希克利能将过去听说过的、阅读过的东西,在自己的心中找到对应。他理解了他现在的感觉。
终点就在前面了。
一步之遥。
“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说?”希克利提议。
“好啊。”
“三、二€€€€”希克利说。
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伴我同行》。”
稍许停顿,他们的声音再一次重叠:“你抢先了。”
伊芙琳先笑,希克利也笑起来。他们在笑声中踏入光源,伊芙琳的头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希克利心无旁骛,只嗅到伊芙琳头发里传来的柔软香气。
阳光瀑布般倾泻而下,在花海中滚动,而在花海中,尸体也如花般盛放。
第149章 第五种羞耻(21)
墙面上有一面车轮大小的华丽挂钟。
很显然是古董钟,时间数字都是罗马字体,华丽的、有着精致镂空和浮雕的教堂针,外框上装饰着交错的花草、带叶的枝蔓,还有翩然欲飞的蝴蝶,极尽繁琐。用于雕刻的材料则是猩红的红宝石、艳丽的玛瑙、柔润如浸水的碧玉和稍许作为点缀的蓝宝石与黄金。
在如此多、如此炫丽的颜色装扮,却丝毫无损于这面挂钟的庄严肃穆。它教堂式的方正底座,显得陈旧、古朴甚至稍显粗糙。就像开满繁花的树,树干无疑也是支撑这份美感的重要部分。
布鲁斯站在挂钟前欣赏了好一会儿,终于语气微妙地问:“所以,为什么这是一间空屋子,只在墙上有一面挂钟?”
“见鬼,就像我知道似的。”康斯坦丁发着牢骚,“你怎么还没滚蛋?哥谭的传奇罪犯们给你放假了?”
“事实上他们还真给我放假了……”布鲁斯说,“再说凭什么是我走?你怎么不走?”
“这也算是我的地盘。”康斯坦丁说,“严格来说应该是我也算是这地盘里的一部分,不过差不多一个意思了。”
“我哥家也算我家。”布鲁斯挑眉,“这么说你也算我的?”
“……真他妈的。要不然你猜猜你被洗掉的那部分记忆里都他妈有些什么玩意儿??”
布鲁斯沉默了一会儿。
“……抱歉。”他说。
他没有说为什么抱歉,康斯坦丁也没有问。他们默契地忽视了这个话题,转而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了那面挂钟上。
有件事是很容易注意到的。
这面挂钟没有走。指针都是静止的,永久地定格在了一个时间点上。不由让人好奇,这个时间点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亚度尼斯会保留着它,将它放置在一间空屋里,这对他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这会和他的某个前任有关吗?”布鲁斯盯着挂钟,“我猜这东西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东西。应该是意大利产的。这玩意在当时是绝对的奢侈品,大部分时候都专供教堂和达官显贵。我大略地知道亚度曾经在那段时间活动过€€€€你觉得呢?”
“我不在乎。”康斯坦丁说。
“你不在乎?我以为你爱他呢。”
康斯坦丁微微眯着眼睛,舔着牙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面挂钟,说:“你是在假装他的家人然后跟我玩儿‘见家长’那套?”
“我就是他的家人。”布鲁斯说,“这也不是见家长€€€€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心理状态。”
“哈。”
“听着,他是我哥哥,他救下了我的父母。该死,他救下了我,不止一次。我爱他。”布鲁斯说,“但就算是这样,你知道我想到他的时候,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
布鲁斯面无表情地双手一旋。动作果断,迅猛而优雅。他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而又自然放松。他真的用了力气。
康斯坦丁甚至能听到颈椎断裂的声音。
这动作做完,布鲁斯又手持尖刀般向前突刺。他抡起虚拟的斧头劈砍。他握紧了不存在的绳子向外拉扯。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招招杀机毕露,仿佛他在实战中练习了成千上万次。
但蝙蝠侠从不杀人。他只可能是在脑海中进行的练习。
“呃,我懂你的意思。”康斯坦丁说,“省省吧,我没那个能力杀€€。”
“我了解你,我了解他。这并不是毫无可能的事情。”布鲁斯说,“何况我知道他曾经被杀掉过……”他陷入了某种回忆。
“你见过?!”康斯坦丁大吃一惊,“你到底是个什么疯子?你的理智还好吗?”
“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显得过于讽刺了。”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现在没精力思考你的潜台词。”康斯坦丁疲倦地说,“把你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吧,布鲁斯。”
“……”
“不说我就走了。”
“谢谢你。”布鲁斯说。
“什么?”康斯坦丁大吃一惊。
“谢谢你。”布鲁斯重复了一遍。
“别自作多情了。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
“无所谓是什么身份。”布鲁斯说,“我知道哥哥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但我不是很确定……他到底在找什么。我能感觉到我让他失望了。他没有从我身上找到想要的。这是我不能不感到遗憾的事。我想他在你这里找到了他想要的。”
“……”
“谢谢你。”布鲁斯淡淡地说,“老实说我还是很恨他从我这里夺走的。我不知道他拿走了什么,只知道那很重要。我也知道他拿走实际上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但我还是会恨他。所以,谢谢你。”
“……你在等什么?指望我说不用谢?做梦去吧。”
布鲁斯笑了。他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和出现在各种场合时花花公子的形象不同,他此刻看起来更像个大男孩,几乎有些狡黠。
“我走了,”他说,越过康斯坦丁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见,嫂子。”
“嫂你妈啊!”康斯坦丁咆哮道,“滚!滚滚滚!”
“滚开。”查尔斯有气无力地说。
他从不会用这种语气和这种词跟杰说话,然而杰一点也不生气。他坐在查尔斯身边,把果盘往查尔斯手边推了推,又哄又劝:“再吃点吧,查尔斯。人怎么能不吃东西?你都瘦了。”
“这才一天不吃,怎么可能会瘦。”查尔斯嘴硬道。
但他们都知道杰说的是实话。
他们还是吃不下正常的、普通的食物,唯独只对这些卵接受良好。杰已经吃掉了果盘里三分之一,查尔斯只在最开始尝试了几个。
两个人的精神状态迥然不同:杰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连指甲盖都透出健康的光泽;查尔斯却形容枯槁,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病似的,皮肤透着青黑。
而且查尔斯真的瘦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衣袖变得宽大了许多,原本贴身舒适的柔软衬衫变得空荡透风,查尔斯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手腕和臂弯出突出的血管。他甚至能看到血液在里面流淌时鼓起的痕迹,尽管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怪诞的幻觉……这个卵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有致幻作用吗?它是不是有什么成瘾性?
查尔斯坚持着不肯吃。也许明天就好了,他想,尽量忽视着心里愈来愈强烈、尖锐的饥渴的尖叫。
身体里酸痛难忍,好像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胃酸,此刻那些能够融化骨骼的强腐蚀性液体正缓慢地消化着他自己的身体,先是脂肪,紧接着就是肌肉,最后会轮到血和皮肤,甚至骨骼、毛发€€€€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的腰带却始终没有变松。
那并非是因为腹部的脂肪没有减少。实际上他自己偷偷摸过,也查看过,他已经拥有了至少要在健身房里挥洒好几个月汗水才能塑造出的完美腹肌,轮廓分明,腰线清晰。
事实是他的腹部脂肪确实消失了,而腰带为什么没有变松……那是个让查尔斯恐惧到不敢深想的问题。
杰仿佛一点也不懂情况。杰好像根本不觉得事情有什么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