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蜜酒的喝法是要兑花蜜和大量冰块的,女士。”调酒师面带微笑,那是一种诱惑性十足的浅笑,放在他那张酷似老派黑手党成员般阴郁、刚硬而沧桑的英俊面孔上,就仿佛魔鬼正在引诱天真无知的少女。
他没等伊芙琳回复,就转过身,从酒柜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四角束腰玻璃瓶。瓶中的液体呈现出蜂蜜般的浅金色,在灯光中泛着金属的光泽。他取出高脚杯,倾倒出大约三分之二的高度,随即将酒杯放到柜台上,轻轻推向伊芙琳。
“那么,这位和您一道来的先生呢?想要来点什么?”他微笑着转向希克利,“除了酒水外,我们也提供香烟€€€€本岛同样出产一种特殊的雪茄,味道浓厚,据说初次品尝的人会感到自己的喉咙被拳手猛击。您想试试么?”
伊芙琳已经豪爽地一口干掉了酒杯里的液体。她把空酒杯推向调酒师,没等希克利应声就说:“给我一根。”
希克利呆呆地看着伊芙琳,伊芙琳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
“……给我来一样的吧。”
他叹了口气,这么说。
第154章 第五种羞耻(26)
“果盘最下面是雪茄。”查尔斯对杰说。
杰哼着小调,对着镜子修理眉毛。他是个很怕痛的人,往日每拔出一根毛发都会痛得皱眉,但这次,他下手却极为痛快,往往是刚拔除一根,镊子就挪到了他看不顺眼的另一根杂毛上。
“你吃得真快!”杰咯咯地笑,“查尔斯,你确定你吃饱了吗?不过我确实给你留了差不多一般的量,如果我吃那么多就饱,你应该也和我差不多……”
他说着,放下镊子,那只手很自然地放到了小腹上。查尔斯像是被烫着了似的飞速移开视线,这一动作惊醒了杰,他立刻垂下了手,转身坐到沙发上,翘起一条腿的同时向前倾身,挡住了小腹的位置。
“差不多饱了吧。”查尔斯含糊地说。
他的面色和一小时前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都不说健康与否,他的身体实际上散发着极其浅薄的白色柔光,那点微光就像清晨时透过浓雾的光束,朦胧而微妙,令查尔斯仿佛传说中降临人世的天使。
不过,这点微光在灼亮的白炽灯下其实并不显眼,杰能知道查尔斯在散发微光,是因为他自己在刚刚吃饱后也是如此,只不过当时他和查尔斯不在同一个空间内,因此查尔斯才没有发现。
当然也是因为杰当时穿着白衬衫,而现在的查尔斯穿着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这就让他皮肤表面浮现出的微光变得格外明显了。
查尔斯似乎自己也发现了这点,从他僵硬的身体和绝不肯触及自己身体的视线就能看出来。
为什么那么害怕和警惕呢?杰是真的搞不懂查尔斯到底怎么想的。眼下发生的所有事,桩桩件件,虽说也不乏有惊险、恐怖的时候,可大部分的变化也都挺好的啊。
他们在森林里担惊受怕是真,可不也度过了一个极其美妙的夜晚吗?说到这,天啊,昨晚的疯狂真是不可思议,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哪儿来的精力,居然能像那样毫无顾忌,堪称歇斯底里地肆意挥洒。
整个晚上,他们不停地变换着姿势,不断地转移着位置,上上下下,起起伏伏,颠来倒去,如同潮汐涨落……他们好像确实是随着潮汐的涨落做那事儿?
“天色晚了,我们休息吧。”窗外的海潮声激荡不休,杰的心也激荡起来。他靠近了查尔斯,握住了查尔斯冰凉的手指,并且没有错过查尔斯突兀的颤抖,“也许我们应该留着卧室顶上的那盏小夜灯,查尔斯,毕竟如果什么都看不清的话,那也挺没意思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双眼也越来越迷蒙。狂热的喜悦从躯体里冲出来,化作了浓香,而查尔斯的身体在杰柔情的细语中逐渐放松,又在这浓香中重新绷起。
他下意识地揽住杰的身体,手臂如同蛇一般绞紧了对方的躯体€€€€
夜晚还很漫长。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们心中涌起激烈的情感,而激烈的情感,总是需要以更加激烈的行动来发泄的。
他们拥抱得那样紧密,那样炽烈,仿佛两团被炙烤的棉花糖融化在了一起。
伊薇叹了口气。
“他们很吵。”她忧伤地说,“很吵,但是很快乐。我就不一样了,我一个人留在这个没意思的地方,一个人睡在足够睡四个人的大床上,孤枕难眠啊。”
“你想要我陪着你吗?”桑西轻柔地问。
“哦不,哦不,万能的主啊€€€€不。”伊薇闪电般从床上弹起,抱着床单缩进角落,充满恐惧地盯着桑西柔美的面孔,“你在开玩笑吧?你是在开玩笑吗?你肯定是在开玩笑。不许开这种玩笑。走开,离我远点。”
桑西无辜地看着她:“我没说是要发生点什么啊。我只是说我可以陪着你。”
“我绝不会挑战主人的。”伊薇严词拒绝,“你是私有物品,和康斯坦丁一个意思€€€€除非他主动分享,否则绝对禁止触碰。”
“康斯坦丁。”桑西在舌尖挑了挑这个名字,“约翰€€康斯坦丁。他是个可爱的年轻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比较喜欢布鲁斯那个调调。”伊薇说,“有风度,有技巧,有资源,有钱。”
“重点其实是有钱吧。”桑西偏着脑袋,“你已经不是人类了,为什么口味和胃口还是和人类那么接近?你是他手里的所有异类当中最像人类的,伊薇,不过也是因为你太像人类了,所以他才会放任你在人群里乱跑。”
“像人有什么不好的。”伊薇满不在乎地说。
“人类是最好的。”桑西同意道。
他这么说的时候就特别像亚度尼斯了。
伊薇其实很怀疑桑西的身份,虽然她确实没见过历史上的那位桑西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从查过的资料也能了解,那是位相当虔诚的信徒。
而她面前的桑西,和“信徒”不能说是没有半点联系,毕竟他肯定多少算是主人的信徒€€€€而那和“信徒”的本意基本就南辕北辙了。这位桑西严格来说应该是异教徒,这种思想的转变是怎么做到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谜题了。
桑西没有要靠近她的意思,因此她又松懈下来,施施然地打开床单,在床上翻滚了几圈,复而停下来舒展身体。一阵捏泡沫纸的声音从她的手指一路响到她的脚跟,她扭转大腿,做了几个人类的肢体绝不可能实现的高难度动作,紧接着才满足地叹息一声,瘫在床上不动了。
桑西并不说话。他的位置永远在房间的角落,那里摆着他的画架和画笔,上面的内容伊薇也看过,都是些铅笔打下的草稿和简单的练习速写,很精妙,也很难看出具体描画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看过两三次后伊薇就对这些画失去了兴趣。
至于电影的事情,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不是急事。他们才来这座岛上不到两天时间,而在她的计划里,电影的整个拍摄流程是大约一个月€€€€像这种独立电影,安排一个月时间已经相当充裕了,按剧本本身的体量,其实两周不到就能拍好。
多出来的时间其实是留给桑西的。
坦白说,对于让桑西担任导演,伊薇也相当忐忑。她倒是不担心也不会去质疑桑西的拍摄水平,哪怕她并不很相信桑西能玩得转摄影机,可她对桑西的审美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主要是不敢€€€€开玩笑,谁要是敢质疑桑西的审美,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人是个狂妄的傻瓜,要么这人就是纯粹的智商有问题。
所以她预留了两周给桑西,算是给桑西熟悉和习惯现代设备的时间。她对这种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有更高的期望,觉得桑西应该要不了几个小时就能真正上手,不过保险起见多给点时间也不会出错。
这座岛毕竟是一座花园。不工作的时候,伊薇也乐意去赏玩鲜花和蝴蝶。
说到蝴蝶……
“你去过小镇吗?”伊薇懒洋洋地问,“我强烈推荐你去一趟,别的不说,蝴蝶们很了解怎么激起食欲。”
在佐着雪茄喝下数十杯蜜酒后,伊芙琳终于离开了吧台,在大厅里找了个座位坐下。
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既有花香,也有烟香。希克利在伊芙琳的对面坐下,伊芙琳向他投来朦胧而喜悦的目光,托着腮朝他微笑,笑得希克利也感到有些醉了,尽管他只喝了一杯酒而已。
长笛流泻出风啸般的高音,贝斯的节奏悄然而优雅地引领着音节,而吉他华贵而明亮的音色显得那样抒情,舞蹈的人群发出高低错落的私语声和谈笑声,食物的气味飘飘洒洒,由远及近……
那两位为他们带来软鞋的少年和少女端着餐盘走过来,将食物一一陈列在他们的面前。
闪烁着油光色泽明亮的烤鸡,周边点缀着花骨朵似的彩椒、柠檬片、橄榄和坚果;炖煮得十分酥软的奶油萝卜,表面淋了一层稀薄的香油,配一块上好的奶酪;粘稠浓郁的燕麦粥,奶香四溢的蛋饼;肉汁流淌,泛着红酒、迷迭香、胡椒与薄荷香的小牛排;还有两块四分之一巴掌大小的鱼排汉堡,丰富的配料挤挤挨挨地被两片蓬松柔软的面包片夹在中间,最上层,提前炒制过后被碾碎的芝麻粒焦香扑鼻。
“嗯。”伊芙琳端详着,“我没有点这些。”
她马上又补充:“不过看上去很好吃!我还是会付账单的。”
“这是免费赠送的,女士。”少年开口了,他的嗓子脆生生的,能让人联想到群鸟扑簌翅膀的声音,“新来的客人都会得到免费的餐点招待,今晚的住宿也是免费的€€€€只有酒水和雪茄需要付账。”
伊芙琳已经拿起汉堡咬了一口,边咀嚼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对方的话。希克利对这些食物还有些疑虑,不过他在长时间的步行后也很难抵抗这些视觉上给人以美味之感的食物,因此也端起燕麦粥,又掰下一只烤鸡腿。
食物一入口他就瞪大了眼睛。
味道……非常好,但并不是那种异乎寻常,叫人神魂颠倒的好。它们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妥帖自然,就像大雨时分的一方屋檐,那当然比不上自己家里温暖舒适,可如果归家之路还很漫长,谁会拒绝在这里暂且避雨呢?
伊芙琳吃得比他快多了,他喝光燕麦粥的功夫,伊芙琳已经吃掉了自己的那份牛排、烤鸡和奶油萝卜,倒是燕麦粥和蛋饼她没什么兴趣。见希克利先选这两种,她还问:“你爱吃这个吗?爱吃的话就给你了。”
“嗯。”希克利痛快地接受下来,作为回报,他付出了自己的那份牛排。
两人将食物一扫而空,希克利边吃边奇怪喝了那么多酒的伊芙琳怎么还有肚子容纳下这些东西。过去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没觉得伊芙琳的食量有多大。
不过说不准是过去的伊芙琳为了保持形象刻意在他面前吃得少一点,虽然“保持形象”这个词放在伊芙琳身上……那荒诞的感觉,和把这四个字放在伊薇身上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们吃饱后又被少年和少女带上了三楼。那是住宿的地方。伊芙琳吃饱喝足,连“我没说要住在这”的话也懒得说了,很痛快地拉着希克利往上走,并在希克利来得及反应之前,干脆地拒绝了对方提供的两间房。
“我们睡同一间。”她说。
少年几乎立刻就撅起了嘴,神色震惊又委屈。少女倒是不动声色,只将征询的、央求的眼神递向希克利。于是少年和伊芙琳也同样看向了他。
希克利:“……”
被这三双眼睛盯着,他还怪有压力的。
“她说了算。”他告诉两位年轻人。
少年和少女都面露遗憾之色,少年的眼底甚至有莹莹泪光闪烁。希克利眼见着伊芙琳有些不忍心,张了张嘴,就要说什么€€€€
希克利大惊失色。
不是?!你是要说什么?!你是真不知道这俩心里在想什么吗?!
你敢说我们分开住他们就敢跟着我们进门你信不信?!
他抓住伊芙琳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伊芙琳立刻被引开了注意力,扭头对他微笑。
他们就这么十指紧扣着,进了属于他们俩的房间,将少年和少女留在了门外。
“吃的不太对头。”一进门,希克利就对伊芙琳说。
“啊?”伊芙琳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样子,“哪里不对?不都是普通的食物吗?”
“这是一座海岛。”希克利提醒她,“这里常见的食物应该是海鲜类才对。”
伊芙琳说:“可以运过来嘛。”
“地图拿出来看看。”希克利也没否定,只是这么说。
伊芙琳就摊开了地图,因为房间里只有堪堪能放下茶杯的小桌子,地图是摊在床上的,两个人跪坐在床边上,对着地图仔细研究。
“果然没错€€€€这座岛上没有任何可以产出主粮的地方。小镇的周围被森林包围,最外圈是沙滩。我们住的别墅在这里,”希克利点了点地图,“这个标记应该是码头的意思,这座岛的周围倒是确实有很多个码头。”
“我就说是运进来的。”伊芙琳说,凑过来跟着希克利的手指看,“不过也挺奇怪的,为什么这么小的一个岛上有那么多港口。”
希克利没说话,只是将地图翻了过来,盯着地图背后的字迹看了半晌。他说:“你之前告诉我,这座调查员学校‘不在这个世界’。”
“姐姐是这么说的。”
希克利又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说:“这座岛很奇怪,我在想,这里的森林会变化,时间不规律,很多东西都不符合常理。如果已经确定在这里能看到‘其他世界’的东西,那么,也许有一种可能是€€€€也许这座岛就是可以通向许多不同的世界。”
“就像一个虫洞那样?很多虫洞可以通往这里?”
“也许它本身就是个虫洞。”希克利说。他想到了那些蝴蝶。“虫”洞。蝴蝶洞穴。那确实是一种说得通的解释。
“我想可能是吧。”伊芙琳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那还真是怪有意思的,雅各。”
“……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吃惊吗?”
“这个设定在科幻小说里还是比较普通的那种呢,甚至可以说是烂大街的设定了。”伊芙琳耸耸肩,“有什么可吃惊的?我一向觉得,但凡是能写出来的故事,都是可以实现、也一定会实现的。只是一个虫洞而已,虽然我想假若是个物理学家来这里,恐怕会信念崩溃到恨不得自杀,但我们都不是物理学家啊。我甚至搞不懂用科学的理论要怎么解释这种事。”
“再说,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伊芙琳又说,“我们就像误入了暴风雨的蝴蝶,既然挣扎不了,不如好好玩玩。”
希克利突然意识到他们才刚刚确定了关系,而现在,他们住进了同一个房间。
他尴尬地别开了眼睛。
一双手探过来,蒙住了他的双眼。伊芙琳小小的笑声回荡着,她说:“雅各,今晚的月亮很亮呢。”
“……嗯。”他情绪难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