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看康斯坦丁,又看看福尔摩斯,试探性地说:“这是您的朋友么,福尔摩斯先生?还是您新来的助手?我以为您只有华生医生一位助手。”
康斯坦丁站直身体并抬起手。
福尔摩斯快速地说:“停下。别再和我的访客打架了,康斯坦丁。你的搏斗技巧甚至还不如我。”
“你太擅长格斗了,歇洛克,不如你不是我的错。”
“不如我又在我的面前卖弄就是你的错了。”
“先生们。”访客咳嗽一声,“不妨先听听我的来意。”
他的来意是很明显的。在睡前时分拜访一位举世闻名的大侦探的人,能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说?当然是有案子需要帮忙。案子和案子之间的区别,无非是涉及到的人有多特殊,又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力。但这些细节都不是福尔摩斯所感兴趣的,康斯坦丁只可能比福尔摩斯更无所谓。他们安静地听着来人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地说着详情,等来人停下,康斯坦汀又一次抬起手。
福尔摩斯看他一眼,这次默许了。
“看这儿,先生,对,盯着我的手。”康斯坦丁说,“在接下来的三€€€€不,五分钟里,你将会体验到人生中最惊恐、最无助、最绝望的事情。你会做一个梦,一个同……嗯,战争可能太小儿科了,一战还有个二三十年才开始……你会做一个同死亡有关的梦。”
他打了个响指。来人应声垂眼,目光呆滞。
“这是有必要的吗?”福尔摩斯问,“如果你能做到这个,想必你也能让他无知无觉地说出所有他知道的信息。施加这样的折磨有何好处?单纯只因为你能做到?”
“你说得好像我是个施虐狂。”康斯坦丁说。
“无意冒犯。你的确有这样的倾向。”
“真的吗?”康斯坦丁充满怀疑地说,“我以为我明显表露出来的是受虐倾向。”
福尔摩斯停顿了一会儿,轻微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不是笑模样的笑来。这神态里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充满妥协意味的蔑然,这一瞬间里,福尔摩斯同过去康斯坦丁认识的所有人的面孔都重合了,他们每个人都曾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福尔摩斯没有说话,然而那些人的声音已经在康斯坦丁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只有你能解决这事儿。都是你的错。你又把这破事儿搞砸了。噢,约翰。你解决不了!事情总得这么收场,对吧?你这走投无路的人渣。你做了什么?
“不要这么看我。”康斯坦丁说。
他的本意并不是警告福尔摩斯,但话出口后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口吻完全就是在警告。那声音是那么冰冷、沉郁,无限接近于他遇到亚度尼斯之前所惯有的语调,像个狂躁的疯子,最糟的是这疯子手里还拎着淌血的斧头,斧刃光亮如新,叫人一看就知道能毫不费力地砍伐几颗头颅,而且来这儿前已经干过同样的活儿了。
“我猜不是郝德森太太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福尔摩斯坦然自若地说。
真是好胆色,康斯坦丁想,一点都不怕他。变成这状态的时候可是连他自己都会害怕呢,因为保不准他就临时起意决定耍个花招,让某个比人类还古老的魔鬼狠狠栽个跟头,从此往后约翰€€康斯坦丁这名字就在各种妖魔鬼怪心里都挂上了号。
那其实怪有意思的。现在他可以承认了。倒不是说他过去正儿八经地否认过,是,他过去否认它们,但过去的那些否认充其是热刀前面的一块儿黄油,他的意思是说,任何人碰到那场面都会否认的,懂吧?好比你手里有一支烟,你手里还有一只打火机,接下来除了点燃这支烟外你还能干什么?难不成是把它们都扔掉?
谢天谢地,现在他有无限供应的丝卡和火星了。亚度尼斯可能在某个时间线买了个厂什么的。混球其实很少用魔法,能用别的手段解决就用别的手段。这点倒是和他很像。
他们相似的地方出乎意料的多。时间越久,越是让康斯坦丁怀疑“亚度尼斯”就是以他为摹本创造出来的。至少是摹本之一。
可能真是那么回事儿。怪不得他对他又爱又恨又离不开的。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儿。
“他可以避免我变成这样。”康斯坦丁说,“我从不会离开他太远,或者太久。”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吗?还是说那只是亚度尼斯无数闲笔中的一划?他过去也同长生种族打过交道,他们可以花上百年的时间演绎一出笑话。你懂的。设置个场景,隔几年去看看,调整一下局面,这里用点小手段,那里布置个惨剧,诸如此类的方法。
他们只要等着就好了,时间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价值的,等待的间隙他们大可以干点别的事儿消耗精力,耐心,那是他们最不缺少的。天堂里的老东西不也这么对待万物么?哪怕是最初的堕落者也不过是老东西手心里的玩具。人类或许连玩具都算不上。也不知是好是坏。
“你们可能觉得我疯了。但我没有。真的,我是说,我可能确实疯了,但不是你们理解中的那种疯。我理解你们,你们不理解我。”康斯坦丁对福尔摩斯说,“你,歇洛克,你本人或许能搞懂一点,可也只有一点点。”
“我不情愿搞懂。”福尔摩斯说,“我对异类毫无兴趣。我知道那是传说,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神秘的全部。在我有生之年得不到科学的解答,我接受这一事实。但在未来,在超出我思维极限的未来,所有的神秘都会得到解答€€€€那或许就是你所理解的事情。”
“……哈。”康斯坦丁半是嘲讽半是羡慕地说,“永远用逻辑理论,是吧,歇洛克?从未想过逻辑并非终极问题的解答。好吧,倘若宇宙万物不过是不可名状之神的缥缈的梦境,歇洛克,你该如何应对?”
“跳进兔子洞里。”福尔摩斯说。
这回答大大超出了康斯坦丁的想象,他呆滞几秒才慢半拍地找回声音:“……我不知道你还看那种儿童读物。”
“郝德森太太名叫爱丽丝。”福尔摩斯说,没留出更多时间让康斯坦丁表达自己的惊诧就继续往后说道。“困扰你的不是梦境,康斯坦丁,而是你不想结束。我们跳进兔子洞,冒险,成长,然后离开,迎接现实中的困难,拥抱生活。你不打算拥抱生活,你打算把余生都空耗在兔子洞里,又不肯舍弃兔子洞外的痛苦。你沉浸在童话故事当中,童话之外的事情推着你拼命往后读,这使你既无法体会无知的、童话的快乐,又无法从中抽身,返回去解决问题。”
“我把问题留给亚度尼斯。”康斯坦丁吊儿郎当地说,“这也能成。”
“你不见得享受无知的快乐。”福尔摩斯稍一停顿,“但我想我们都得有所取舍。也许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康斯坦丁嗤之以鼻:“你又知道了,歇洛克。”
“我希望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你有点太柔情了。”康斯坦丁微妙地说,“有点不符合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不。不能说是不符合形象,而是€€€€隔着时间和文字,你的柔情没有那么真实。何况我还以为你会对我更警惕一些,给我些关于积德行善的劝告,或者义正辞严的训斥。”
“道德和仁善是评判同类的。要求魔鬼不吞吃灵魂是愚蠢的事情。”
“好极了。我在你眼中连人都不算了。”
“魔鬼也是血肉之躯,不是吗?”
康斯坦丁不太高兴地说:“这些事被你谈起就显得很滑稽。”
“人类谈论一种庞大事物时总会很滑稽的。滑稽就对了。”福尔摩斯笑了,“别告诉我你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滑稽。”
康斯坦丁耸耸肩。他寻思福尔摩斯应该没有嗑高了后被人面朝下按在呕吐物里揍到昏迷,醒来后浑身摸不出一张钞票还被淋满尿液与汽油的经历。他的生活可不只是滑稽。
此后他们再不开口,而来人也醒了。浑身痉挛,大汗淋漓,瞳孔可怖地扩散着,神态与死人无异。他可以在没有任何妆造的情况下毫无违和感地扮演幽魂或者吸血鬼,后者要困难一点,毕竟缺了一对明显突出嘴唇的尖牙;但他那青中渗白,仿佛石膏表面涂了一层不相融的青紫涂料的皮肤又无疑抵消了这点小小的缺陷。
“现在,先生,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吧。”康斯坦丁愉快地说。
结果事情并未出乎他们的预料。教宗赠送给女王一枚珍贵的宝石,盛放着宝石的盒子打开时却空空如也。珍宝神秘失踪,亟需才智高绝之人解决谜题,以全双方颜面。
“所以,”康斯坦丁兴致勃勃,“我们要去梵蒂冈?”
福尔摩斯侧目而视,想必是疑惑一位异端怎么对圣国如此津津乐道。康斯坦丁跟他说:“我听说用‘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对我做的事’做威胁能得到免费口活儿,不知道这一招对红衣们管用不管用。”
“……”
“开玩笑的。红衣们又老又丑。”康斯坦丁若无其事地说,“但你得承认这想法怪有吸引力的,对吧?”
福尔摩斯不会承认的。
第214章 第七种羞耻(17)
康斯坦丁有好几种办法能带着人瞬间移动到梵蒂冈,如果不追求极致的速度,那么他也有无数种办法能让他们抄点近道过去。
但因为这一趟华生也和他们同行,一行三人只能选择最朴素的通行方式,也就是说,马车加上火车。
康斯坦丁讨厌火车。他也讨厌地铁。他倒是提议过他们一路都搭乘马车,这对康斯坦丁来说和出租车差不多了,但福尔摩斯根本懒得理他,就连华生也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他看。
“你知道这里距离梵蒂冈有多远吗,康斯坦丁。”华生问。
“大概三个小时不到吧。”康斯坦丁说。他指的当然是飞机直达的路线。
“三个小时?”华生哈哈大笑,“天啊,康斯坦丁,你是说我们能飞过去吗?”
他在开玩笑。康斯坦丁可没有开玩笑。
这年头似乎还没有客机,飞机被发明出来了吗?不清楚。康斯坦丁的历史知识主要集中在神秘学方面,这种世俗的内容,他的了解非常符合他本人的学历水平,也就说,比一无所知好不了多少。他又用不到这类知识。康斯坦丁只记得一战的时候已经有飞行员了。
他同样不太记得这个时候的梵蒂冈什么状态。关于教派的事情他的了解要多些,可同样没有多到哪里去,魔法师、巫师,作为被针对了成千年的“异端”,对这群神经病向来没多少好态度。康斯坦丁本人对那边的观感其实还行€€€€现在还行。反正都不关他的事了,他勉强能相对客观地看待这群鹰犬:至少比大部分政客好点儿,尽管没好到哪里去。
说这么说,康斯坦丁其实只想表达一件事。他不打算为了一个他没什么好印象的地儿乘坐火车。
“我们可以乘船过去。船比火车好。”康斯坦丁不太抱希望地提议。他盯着福尔摩斯,对上那张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后迅速改变主意,用另一个方式引诱道:“没准儿我们能在船上碰到好案子呢。没准儿案件会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话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原因是显而易见的,船上可以有案子,火车上当然同样可能有案子。发生在火车上的案件可比发生在飞机上的精妙多了,里头有传世之案。毕竟,谁不知道“东方快车”?
公平地说那不是福尔摩斯的案子就不传奇了。只是比较而言,福尔摩斯确实缺了点人情味儿。
“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你走你自己的道,我和华生达成火车。你还能趁此机会做点别的事情。”福尔摩斯最终下了结论。
这就是康斯坦丁现在独自一人留在221B的原因。
桌面上堆满了空酒瓶。酒液洒落遍地,在壁炉燃烧的暖热房间里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康斯坦丁把从厨房里搜刮出来的烟草一股脑儿地倒进壁炉,然后躺倒在沙发上,惬意地举起半满的酒瓶。
“现身吧,现身吧。”他快乐地吟唱道,“现身吧,魔鬼!”
无人应答。
康斯坦丁改口呼唤:“现身吧,混球!”
“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你给我取的这个昵称。”亚度尼斯从虚空中踱步出来,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尽管我能感觉到你在里面灌注的感情,但是,嗯,要怎么解释才好呢……”
他接过康斯坦丁递来的酒瓶,仰起头,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喉结蠕动,仿佛皮肤下埋了石块或者蠕虫。他咽下酒液,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其实对良好的关系也是有一点标准的。”
“好啊,现在你要来挑我的刺了。”康斯坦丁说,他的脸颊绯红,有点醉醺醺的样子,“果然是得到久了就不珍惜吗€€€€没必要连人类的坏毛病一起学的,亚度,你被教坏了!”
亚度尼斯歪着头端详他,说:“我以为有机会和偶像相处,你会更开心一点呢。怎么他们一走你就开始喝闷酒了?”
他说着,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挤进康斯坦丁的座位。这是个宽敞的单人沙发,能坐下两个孩子,但绝对塞不进去两个身量都足够高的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和一个怪物。不过,鉴于亚度尼斯喜欢把自己塞进任何洞口,他做出这动作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康斯坦丁根本不挪动身体。亚度尼斯也十分神奇地将自己塞了进来,正正好地紧挨着他,但沙发并没有变得更加拥挤。
“你把这东西变大了吗?还是你变小了?”康斯坦丁纳闷地问,“是什么空间魔法吗?我没感觉到你用了魔法€€€€哦。”他恍然大悟地说,“你又进步了。”
“你对我的了解非常深刻,亲爱的。你总是能觉察到我身上最小的变化。”
“你他妈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又进步。天啊。”康斯坦丁丝毫没掩饰自己的嫉妒,“我真讨厌你。”
亚度尼斯把他的手握在手中,从容回应:“我也是。”
“……你是说讨厌?”
康斯坦丁立刻不高兴了。
“我是说,你对我所有的那些复杂的感觉。因为见到我而深刻理解到了失去自我所导致的难过,对于见到我这一事件本身而产生的喜悦,对强大的怪物的恐惧,对于我的力量的嫉妒,感到自己所留下的所有烂摊子都有人收拾而生的欣慰,由所有不可调和的自我与外界的矛盾并在见到我时迸发出来的委屈……”亚度尼斯略一停顿,“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操。”康斯坦丁说,“你还真他妈是个心理医生啊?我以为你闹着玩儿的。”
他用崭新的眼光打量亚度尼斯。亚度尼斯,当然,永远是那么完美无瑕,那和€€所选择的具体形态是毫无关系的,哪怕是披着影视剧里标准外星人的皮肤€€€€超大的头颅、脱出眼眶的巨大眼睛、干瘪枯瘦的四肢€€€€亚度尼斯照样有着魔性的、狂野的魅力。
太不可思议了,康斯坦丁对自己说,怎么会有人爱上这东西呢?那岂不是比爱上玩偶还要离谱?仿佛爱上了台风、爱上了雷电,亦或者爱上了天空和海域?你没法真正地爱一个不具有自我人格的东西,假如硬要说有,那也并不是一种真实具体的爱,就像正餐和零食之间的区别,毕竟,光吃零食,人是真的会死。
对亚度尼斯的爱只不过是一种自我的投射。一种欣然自得的自我感动。完全的自我毁灭欲。
那是对世界无能为力,而内心又实在怯懦无能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假装爱上一个没有人格的东西,因为绝不会受伤和受挫而沉浸其中。那是属于儿童的谵妄幻觉,过于自恋和自卑才会有的病症。
亚度尼斯看着他,用一种完全空白和冷漠的表情。现在,康斯坦丁能为这张独属于自己的画布涂抹上任何线条与颜色,可他毕竟不是个好画家不是吗,他甚至谈不上会画画。当然了,他是绝对比不上拉斐尔的。
“……?”亚度尼斯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拉斐尔。拉斐尔€€桑西。混球,现在记得了吗?你他妈到底有几个拉斐尔啊。
“一个也没有?”亚度尼斯充满困惑地说,“你怎么了,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冷笑了一下。他盯着亚度尼斯看了一阵,嘲讽的笑意却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慢慢地说:“我突然想起从来没有问过一个事儿。”
“尽管问。”
“假如你抹除了一整个世界,或者说,一整个时间线。”康斯坦丁字字斟酌,“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就算你自己也不再记得那些原本应该存在的事情?”
“……”
亚度尼斯陷入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