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笑完之后,他听到莫尹说:“裴清,你怎么了?”
裴清垂下眼,看到了莫尹眼睛里的自己,看上去隐隐有些疯狂。
他怎么了?
他只是觉得很好笑。
他为了不让裴明疏得到友成,泄露财报给合达,裴明疏为了不让他得到友成,宁愿把友成卖给合达。
亲兄弟,原来他们真是亲兄弟。
裴清手背摩挲莫尹的脸颊,低声道:“你很快就有机会和他见面了,开心吗?”
莫尹先是静默了一会儿,裴清不知道他现在这副在疯狂边缘的样子在莫尹心里有多么可爱,莫尹滚了滚喉结,由衷道:“开心。”
裴清嗤笑一声,眼睛愈发冷厉,“你开心,我也很开心。”
*
车停在友成大厦的地上停车场。
莫尹由裴清抱下车,他仰头,看到大厦的顶端,在晦暗的日光中不再闪耀。
今天友成很热闹,其实友成已经“热闹”过很久了,从爆出财务造假开始,那些堆积的隐匿的雷炸开,整个金钱巨兽从五脏六腑开始阵痛、摇晃,依附在它身上的那些枝枝蔓蔓也都开始互相撕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电梯门打开,今天外面天气阴沉,光线不佳,走廊顶上的灯大白天就打开了,反射在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星星点点的。
轮椅滚轮滑过地面的声音很鲜明,压过了两人身边密密的脚步声。
转过最后一个弯,裴清停了下来,莫尹的轮椅也随之停下。
在走廊的另一头,裴明疏就在尽头,他身后也正站着一群人。
两面人群不约而同地在道路的两端停下了脚步对峙。
莫尹微微抬起下巴,这样,他的视线就能和裴明疏相交了。
两个人已经有快一个月的时间没见。
从那个“死亡之吻”开始,裴明疏在楼下对他的安慰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了。
裴明疏瘦了,他是个英俊端正的长相,瘦了也不显得阴鸷,气质还是清贵冷傲。
裴明疏看他的眼神也还是那么温柔,宽和。
他们上次分开得太匆忙了,而裴明疏也根本没想到那一次分开,他们会分开那么久。
在他们刚刚互相表明了心意之后,大厦倾覆,兄弟反目,一切都在滑向未知的深渊,就像是老天在惩罚他们这段错误的感情。
莫尹看上去和那段监控里差不多,白皙俊美,看上去不错,神情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两人视线交缠,一般人或许还察觉不到什么,但是裴清不可能不明白。
他终于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裴明疏的“东西”。
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愉悦。
即使莫尹在他身边,只要裴明疏一出现,莫尹的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投向裴明疏。
裴清推了轮椅继续向前走,他们这边的人一动,裴明疏也迈开了脚步,两拨人在会议室门前交汇,会议室里声音嘈杂,会议室外却是异常寂静。
兄弟两个近距离地对视一眼,此刻,他们都明白了,即便裴竟友复活,他们也再不可能像那天在手术室外心平气和地说话。
裴明疏先开口,“回来了。”
裴清面无表情地没有回答。
裴明疏面上波澜不惊,垂眸看向莫尹,他伸手想去抚摸莫尹的头发,被裴清直接挡住,“你想干什么?”
两人手臂在空中格着,气氛有些僵持。
丁默海看着俩兄弟这副没有任何余地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叹气。
他很想劝一劝俩兄弟,他也劝过裴明疏,“大少,一定要这样吗?俩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
“你觉得裴清愿意好好说吗?”
裴明疏的脸在台灯下半明半昧,“还是你觉得我是个不近人情的兄长?”
丁默海沉默片刻,低声道:“先生在天之灵不会希望看到你们这样的。”
裴明疏面色像被冻住了一般,淡淡道:“你出去吧。”
谁也不想这样,可他们都别无选择。
从某一个节点开始,或许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节点,就注定了他们会走向今天不死不休的场面。
莫尹伸出手,一手抓了一人的手腕,仰头道:“别这样。”
裴明疏立刻就卸了力道,裴清仍然是肌肉紧绷着,两面人群看着这裴家“三兄弟”奇怪的对峙,都不由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莫尹也顾不上周遭异样的眼光了,他恳求道:“你们找个地方先聊聊,好吗?”
裴明疏的表情已然表示同意,莫尹只能转头看向裴清,“好吗?”裴清看上去无动于衷的样子,莫尹只能紧了紧裴清的手腕,低声道:“求你了。”
地点仍是空中花园。
比起夏天时的炎热而生机勃勃,冬天的空中花园只有屹立不倒的绿色,这次莫尹依旧和裴清坐在一侧,裴明疏则坐在莫尹的对面。
好像很久之前有一次,他们也是这样坐着,那天发生的事在裴明疏的脑海里依旧鲜明,也许那天他不去找莫尹,没有在门口偷听到那一句话,或许他的心弦就不会被撩拨,后来的种种也就不会发生,也许命运就是故意要捉弄人,要让他们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要把友成卖了。”裴清率先道。
裴明疏垂下脸,不作回应。
裴清嘴角慢慢上扬,语气略带讽意,“我以为你会去力挽狂澜。”
裴明疏抬起眼,视线先在莫尹身上短暂停留后才迎向裴清,淡淡道:“我是人,不是神。”
力挽狂澜?谈何容易。
如果裴清愿意放下所有的仇怨,与他合力经营友成,而不是跟他争斗的话,说不定缓上个一阵,友成又能起死回生,大概裴竟友也没想到他的两个儿子会走到现在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
要么让友成彻底沦为炮灰,要么只能接受友成的易主。
至少也算是变相“保住”了友成。
事情因他而起,也该由他去做决定,结束这场争斗。
尽管这个决定是如此的艰难。
裴清和莫尹消失的这段时间,裴明疏在不断地自我拷问。
是他没有处理好和私生弟弟的关系,是他对莫尹情不自禁。
现在友成的动荡,父亲的死亡,莫尹的失踪,全部都和他有关。
强大的人面对成功时会波澜不惊,因为他觉得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他值得去拥有那些,当他们面对失败时,他们也只能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这种由内散发的自省的痛楚比任何外在的指责都要更来得诛心。
莫尹抬头看向裴明疏。
裴明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莫尹静静地欣赏、品尝着裴明疏此刻的沉默。
一贯控制一切的人终于要直面自己失控的苦果,承认自己犯了错并且无法弥补,这种人格上的自毁是多么迷人而美妙,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莫尹几乎屏住了呼吸。
上一次在莫家老宅,裴竟友突发疾病,一切都太突然了,裴明疏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震惊,他还要安慰保护他,所以那时的裴明疏其实还是很强大的。
可现在的裴明疏有了受伤的影子。
他脸上仍然平静无波,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多少变化,可就是让人感觉到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所失去的不再是那些他本就不在意的东西,而是他内心深处极其珍贵的某些部分。
和裴清一样,他们的某部分都破碎了。
莫尹呼吸略微急促,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裴明疏马上投去了关切的目光。
从莫尹一出现,连日来的疲惫、高压就仿佛一齐涌了上来,让他心防摇动,他很想问莫尹怎么样,这段时间好不好,也想向他道歉是他连累了他……
莫尹慢慢仰起脸,目光和裴明疏交汇,很短暂的一下,因为裴清已经站起身拖动了他的轮椅,让他们的视线瞬间切断。
“裴清。”
裴明疏站起身,“放了小尹。”
裴清偏过脸,冷然道:“友成不会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但他是我的。”
他说完,直接推着轮椅向外走,莫尹一手扶住轮椅,回头看向裴明疏,裴明疏站在原地,这时莫尹才发现他面前的水杯倒了下去,不规则的水渍铺满了桌面,而裴明疏看他的神情却是晦暗莫名。
还没结束。
莫尹的脑海里猛然爆出一个念头。
裴明疏不止是要卖掉友成。
他还要继续对付裴清。
莫尹手掌有点发抖,下巴又被拧了回去,裴清正冷冷地看着他,“他别以为把友成卖了我就拿他没办法了,我不会把你让给他的。”
莫尹眼睛剔透,“裴清,我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
裴清神色有一瞬扭曲,随后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那你那个时候就不该说爱我。”
莫尹心说他以为“爱”这样浅薄的感情既然来得容易当然去得也快,他哪知道裴清会这么执着呢?
他按下心中的兴奋,直觉裴明疏要给他出乎意料的“惊喜”了。
会议室里董事股东们已经悉数到场,有一些是代理顾问代为出席,裴清和裴明疏两拨人先后进入会议室,又分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两面相对,犹如两军对垒,无形的硝烟瞬间在会议室内弥漫开,在场的董事股东们都在交头接耳,议论这一对争锋不断的兄弟。
友成快不行了,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
今天的股东大会,众人都是各怀心思,各有立场,而漩涡中心的人物毫无疑问是裴氏俩兄弟。
裴竟友死后,裴明疏一直担任临时董事长,今天的股东大会理应也由他来主持,但他没有上台,而是让丁默海代为主持。
丁默海语气很沉重,“今天召开临时股东大会,第一项议程是对合达对友成收购方案的表决。”
股东们几乎没有异议。
他们早想结束友成的动荡,也受够了俩兄弟在公司的斗法,合达现在的势头很好,收购对于他们来说是利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