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屋内黑暗而又寂静。
贺煊凝视了莫尹,“那么,你真的也从未将我当做朋友?”
这次,莫尹沉默了,他侧靠在床上,神态有些悠远,时间过了太久,久到贺煊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莫尹回答了。
他说:“不是。”
莫尹感觉到屋内仿佛有一瞬温度都升高了,原来一个人强烈的喜悦也会影响到另一个人,毫无疑问,前两个问题,莫尹都在撒谎,做反派,撒谎而已,他可以张嘴就来,轻车熟路,趁着贺煊动摇时,伺机给贺煊挖坑。
兵不厌诈,贺煊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应该懂的。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呢?
他是也在说谎吗?
他可以骗任何人,但有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他永远也不会骗€€€€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当贺煊拥上来时,莫尹没有反抗也没有躲。
贺煊发觉莫尹比三年前城楼告别时要更瘦了。
或许是因为那时他隔着狐裘感受得并不明确,而如今莫尹只穿着内衫,他甚至能感觉到莫尹肌肤的温度,同样也是微凉的,贺煊将莫尹整个环抱了,以他的温度温暖着怀里这个好像无法自己变得温暖的人。
前段时日,莫尹还威胁着要将他贺氏满门斩草除根,他也强硬地说他对他永不会有俯首称臣这一日。
他们那般剑拔弩张,如同死仇,他们之间隔着谋逆与忠君这一几乎无可逾越的天堑,也许也还有许多阴谋与谎言……
可贺煊还是将莫尹抱得很紧很小心。
莫尹靠在他怀里,轻轻咳嗽着,贺煊手掌轻抚了他瘦削的背脊,捞起软被盖在莫尹背后,逐渐感觉到莫尹的呼吸变得均匀。
一直等到窗外有天光射入,贺煊才恍然回神,他低下头,看到莫尹苍白的脸颊,黑密的睫毛,就靠在他的胸膛,睡得安然平和。
第67章
莫尹醒来时,屋内已经没了贺煊的身影,他躺在床上,感觉周身还萦绕着另一个人的余温,他回忆昨夜,贺煊的一言一行都在诉说着一个事实。
尽管三年过去了,尽管他对他刀剑相向,尽管他以势相逼,他在贺煊的心里还是那般重要。
真是有意思。
在这个世界里,他可是没故意去招惹贺煊,在察觉到贺煊对他感情变质后,两人也是第一时间说开后拉开了距离。
就这样,依旧没用。
莫尹轻咳了一声,心说像他这样强大的自然人,能吸引到主角也不是他的错。
脚尖勾了被子,莫尹把自己裹严实后又咳了两声,喉头腥甜地吞咽了两下,好险昨晚未在贺煊面前咳血,要不然以贺煊这人的性情,说不定真要心软让步了。
他可不想靠主角的同情退让去赢。
贺煊有贺煊想做的事,他也有他想做的事,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是主角与反派的宿命,就让他们硬碰硬地来看一看谁才是更强的那个。
各地诸将收到消息后陆续向京城方向赶来,莫尹早就派人守在了沿途驿站,利诱、威逼双管齐下,这些人不是贺煊,不会那么死硬地坚持,更何况莫尹早早就收集了一堆这些将领的把柄,只要他们肯支持二皇子,这些事他可以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若倒向贺煊那方,他们这些不怎么干净的人未必能落个好下场。
至于那些没用的酸腐文臣,想要投靠贺煊的就尽管去好了,绵羊抱团以后仍是绵羊,根本不足为惧。
御令处、京城禁卫、各军将领都攥在他手里,他就不信主角一个人可以对抗全世界。
事情办得秘密,手下的人也早早如网般铺了出去,莫尹尽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素日往返于太师府和宫中,筹备二皇子的登基事宜。
贺煊也一样,每日在太师府中龟缩不出,莫尹知道他在等什么,他们在战场上一起并肩作战了三年,他对贺煊的了解程度应该不比贺煊对自己的了解程度差多少。
两面各自谋划着,京中气氛都逐渐变得冷凝,盛夏暴雨季节到来,轰隆的雷声仿若在为京中之势应景。
廊檐下,雨珠连成了线,地面都返起了白雾,大雨像是要将整个京城淹没,莫尹握着卷书靠在软榻上听雨,下雨了,气候也变得清凉了一些,莫尹轻咳了一声,很熟练地将喉头腥甜咽下,视线落在自己握着书卷的手上。
他的手修长、苍白,青色血管爬布,仿若与骨骼相连,这是一双已没有多少生命力的手。
他可能真的要熬不到这个冬天了。
书卷搁在桌上,莫尹神色淡漠,并未自暴自弃。
他们大反派,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的,更准确的说,是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不会放弃攫取这个世界至高权力的目标。
莫尹放下书,从榻上下来,他懒得再套靴子,反正穿不穿靴子,脚上都是一片冰凉。
青袍滑落,雪白的足袋踏上地面,莫尹走到门前,看着窗外落下的大雨,雨声如瀑,带起了阵风吹动他的衣角。
从墙头落下的人一身皂色衣衫,在暴雨中淋得狼狈,然而身手极为敏捷,如同灵巧的猛兽一般几步落到廊下,他身上滴滴答答地不断滴水,盘的发髻也湿透了,剑眉黑浓地拧着,似是感到些许烦恼,很快他就察觉到了身侧撇来的视线,猛地扭过了脸。
莫尹面色淡淡地看着淋得透彻的人。
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贺煊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腰,作出将军威严的架势。
莫尹嘴角一勾,偏了脸当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看雨。
贺煊轻咳了一声,像是很自然般道:“为何不穿鞋?”
莫尹没理,等人湿淋淋地走近了,才纡尊降贵般地给了他一眼,“没人伺候。”
“你府里那些婢女呢?”
“你好像很关心我的婢女?”
贺煊抿了抿唇,他身上全是湿的,碰也碰不得面前的人,莫尹一双眼睛看着他,似是在等他下一句又该说什么,或者下一步又该做什么。
贺煊挥了挥袖子,“外头凉,进去吧。”
莫尹人微微向后仰了仰,避开了贺煊袖子上甩出来的水珠。
贺煊面色一僵,缓缓荡下袖子,手掌背在身后悄然拧了把水。
莫尹转身入内,坐回软榻上,足袋脏了,他便顺势脱下,贺煊在廊下迟疑着,他周遭已经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圈水。
莫尹重又握了书卷,片刻之后,他听到脚步声迈入。
贺煊出现在他面前,“可有干帕子?”
“没有。”
“……”
莫尹眼睛盯着书卷,余光看到贺煊那张已变得成熟的英俊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懊恼之意。
这样的雨夜,他眼巴巴地跑来做什么呢。
莫尹握着书卷向里扬了扬。
架子上挂着干净的帕子和中衣,贺煊微微一怔,他没有自我感觉良好到误以为这是为他预备的,他先擦干了手,才用手指关节轻碰了下中衣,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中衣上也是一股凉意。
“你穿不了。”
贺煊回身,莫尹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了他身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湿衣勾勒出贺煊胸膛起伏的轮廓,“小了。”
贺煊道:“我知道。”
“回去吧,”莫尹道,“你我已不再是适合私下见面的关系。”
“你不是说你拿我当朋友么?”
“朋友……”莫尹睫毛向下一瞬,轻描淡写道,“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煊气息微窒,缓缓摸向胸口。
莫尹移开了视线。
锦盒在衣内,未曾淋到雨。
“你在边境吃过的药。”
莫尹从他掌心里的锦盒视线一路往上看到贺煊滴着水的脸上。
“我们如今的立场,你难道不是该盼着我死么?”莫尹淡淡道。
贺煊手掌一紧,“你在城楼上,不也未真下杀手?”
莫尹不言,心说那是我知道杀不了你。
贺煊见他背着手完全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滑开了锦盒,当着莫尹的面自取了一颗药吃。
“这下你该放心了。”
莫尹依旧背着手,双眼很奇异地看着贺煊,“我又没怀疑你下毒。”
“那你为何不收?”贺煊沉声道,“这药对你的病有效,你说过的。”
那是我骗你的,莫尹懒得多说,伸手抓了锦盒,“好了,药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贺煊道:“你会吃么?”
莫尹也当着他的面取了颗药放入口中,喉结用力一滚,张嘴吐舌,“满意了?”
或许在此时笑,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可贺煊还是没忍住,淡淡一笑。
莫尹道:“快走,再不走,我叫人来打你了。”
贺煊凝视着他,说:“这药多加了一味,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莫尹依旧是满脸无动于衷,他唇线绷得直直的,压抑着想要咳嗽的冲动,等贺煊走出屋内好一会儿,才弯腰握拳用力咳了两声,深吸了口气,他走回榻边倒下,手掌松开,锦盒滚到一侧。
外头雷声不停,轰鸣声不绝于耳,莫尹在雷声中一声声地轻咳着,嘴里药香迷漫,还是甜的。
给自己的仇敌送续命的药,贺藏锋,天真如斯,可是会在他手中死无葬身之地的。
*
翌日雨停,莫尹在城楼也同样像当初迎接贺煊一般迎接了几位大将,不过他们显然都比贺煊识时务得多,主动下马跪地行礼,等待他们的也不是漫天箭雨,而是好酒好宴。
太师府内,觥筹交错,丝竹悠扬。
仅仅一街之隔的老太师府内,李远满脸忧虑道:“几位将军都去了军师那。”
贺煊背着手,神色平静地望着对面方向,他平素里同那些将军几乎从不往来,对他们的印象也是平平,只记得几人打仗的本事都很一般,只是没想到投降倒是做得很熟练。
不能说是不失望。
贺煊垂眸拧眉,他也想过会有一部分人因受威逼利诱而倒向莫尹这一方,他没想到的是诸位将领竟然无一幸免。
几位将军酒足饭饱后出了太师府,各自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巷子不久又被贺煊的人截住,“各位,贺将军有请。”
当时的情形被探子转述给了莫尹,莫尹手掌把玩着一支锦盒,淡淡道:“随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