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伦饶有兴致,可以说是兴奋不已地看着隔着几层楼高度的两人,期待这两个在爱情故事当中显得有些奇异的角色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压根就不在乎这件事会不会暴露了,那股好奇与激动压倒了一切,他这个旁观者都如此了,更何况当事的两人呢?
国王仰望着黑暗中洒着冷冷月光的金发,主教白皙的皮肤在夜晚看上去比白天更质感厚重,因为黑夜,因为距离,他看上去都不像个真人,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地方,或许他就是从月亮来的,谁知道呢?听说冥府就在月亮上……国王思绪纷乱,静静地仰头看着。
主教似乎也正在“俯视”着他,他的头颅低低地垂着,冬日的风吹动他脸颊旁的金发,呼吸时面前萦绕着一点白色的雾气。
两个人没有像外交官所预想的那样爆发出剧烈的冲突,他们都是如此安静,宛如定格在舞台上的两个偶人。
视力,主教再一次迫切地想要找回自己的视力。
他想亲眼看一看国王此刻的表情,那会是怎样不堪忍受折磨与诋毁的痛苦?那种痛苦又是否仍能如从前般取悦他?
干燥的冷风轻轻地吹拂着,主教雪白的睡衣领口随风摇摆,他领口金色的十字架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国王闭上眼睛,他像主教一般堕入黑暗,放弃自己的视觉,他深深地呼吸着,肺腑被清冷的空气涤荡,一股从身体里油然而生出的激动之情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了,他在黑暗中诘问自己到底要什么。
哈伦打了个哈欠,想难道两人就要这么僵持着到天亮吗?这可跟他预想中的场景不一样……也比他预想的要可怕……情人之间大吵大闹其实没什么,怕的就是这样沉默地对峙较量,那可真要不得了,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可不是短暂冲动的激情那么简单,其中必定有更深刻本质的东西被触及了……哈伦慢慢放下手,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国王终于动了,他迈开了脚步转向塔楼的正门,哈伦想要跟上,被国王的手势逼停,哈伦只好留在原地,他抬头看着窗户,主教仍站在窗口,过了大约一分钟后,主教的金发转向了屋内。
没有拐杖的声音,国王只依靠着先天的瘸腿爬了上来,他在楼下时,主教就闻到了他身上酒的味道。
对于国王的深夜来访,主教难说是预料之中还是意外,他没有花费心思去猜测这件事,因为他正完全沉浸在对自己的探索当中,在这个世界里,他很意外地发觉原来他对自己的了解其实是片面而主观的,一切都建立在“自然人属性”的基础之上,自然人该是怎么样的,他就是怎么样的,可事实是他在联盟从来没见过第二个自然人,真奇怪,他以前竟然从来不觉得,也许是因为自然人都具有强大到排外的领地意识,对所谓“同伴”根本没有概念……不,这又是“自然人属性”的想法了。
主教手指拨弄了下头发,头发太长了,钻进了他的脖子,有点痒。
“我……”
国王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格外沙哑,主教这间不大的房间所能造成的回声也竟如此巨大,他被自己的声音给包围了,为此感到一种孤独的羞耻。
主教手掌垂下,按住书桌前的椅子,他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国王大概能猜测到,那一定是张冷淡至极的脸孔。
他爱他,尊重他,向他献上赤诚的爱意,他可以接受他不爱他,他是这样一个天生奇怪的小魔鬼,他对他的践踏、贬低是出于何种目的,到底是真的那样想他,还是仅仅只是以此来刺痛他的心,简直就像是猜个可怕至极的谜,不管你猜对还是猜错,最后都得受伤害。
国王也迷茫了,爱一个人就是将自己献祭过去受人践踏,他难道是真的要进入宗教的怀抱才能释怀他这受难般的情感?
“我需要你向我道歉。”国王缓缓道。
主教眉头微微一挑,“道歉?”
“是的,”国王道,“我需要你的道歉。”
主教笑了笑,他笑得很轻,随即又正了脸色,极为严肃道:“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呢?凭你国王的身份?”
“凭你对我的污蔑。”
国王脸庞很红,脖颈发烫,他声音不算高,只是语气很坚决,“尤金,你需要向我道歉,你知道的,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挚的,只这一点,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污蔑,所以,你需要道歉。”
主教冷冷道:“我没有向你祈求你的感情,是你一厢情愿,一切都是你自愿的,难道是我逼你向我献媚?哦,”主教讥讽道,“原来这就是你真挚的感情。”主教将‘真挚’两个字简直是如同说什么难听的词汇一般不屑地甩出,如果词语有实质性的力量,那将会是一鞭子抽在国王身上。
“这是两码事。”
国王将自己澎湃不已的感情深深地压制住,“我爱你,我真心实意地爱着你与我需向你献上我的尊严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事,真挚的爱并不意味着我在你面前永远没有说话的余地,尤金,我是爱你,不是要做你的奴隶,我希望能令你快乐,能令你也体会到普通的感情所带来的温暖愉悦,如果我希望你这样,我就不该再用任何卑微之举来取悦你,那只会令你滑向更冰冷的深渊……”
“我越卑微,你越高傲,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畸形的关系?这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所以,尤金,我需要你的道歉,如果你肯向正确的道路上迈上一步,就请你正视你对我毫无道理的残忍。”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和国王、主教、权势、国家、利益毫不相干,那只是纯粹的呼唤,是一颗爱着人的心向另一颗被爱着的人的心发出请求,请求他打开心门。
窗户外冰冷的空气持续地漫入,主教抬起手臂,紧了紧袖子后抱住自己,他淡淡道:“我拒绝。”
国王说不出是意料之中还是绝望,说不定是两者混在了一起,那是意料之中的绝望。
“好,”国王的语气听上去比主教深沉许多,他将无尽的痛苦吞入咽喉,“那么,我们的关系就到此结束吧。”
“嗯?”
主教鼻腔里发出疑问的音节,脸庞转动了一下,“陛下不想再跟我合作了?”
“我是指……”
国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了主教嘴角扬起的笑容€€€€
好吧,看来主教从来都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又怎么结束呢?
那句“不是非不爱不可”被他日夜咀嚼过无数遍,在每一次灰心时,都会被他反复拿来品味,被他视作最信奉的教义,然而教义只是用来教化信众的武器,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国王感到一种强烈的几乎可以和死亡媲美的痛苦,这真难用只言片语就说清楚,他慢慢上前,主教站在原地,并不闪躲,国王越过了他,没有触碰主教,而是伸手关上了窗户。
“晚安,”国王保持着风度,尽管他深棕色的眼珠已被鲜红的血丝包围,湿润地浸透了泪水,他仍是用最平和的语气道,“祝您好眠。”
第112章
主教带着从莰斯堡选拔出来的最终六十二人组成了护卫的骑士团,踏上了对分裂的奥斯顿大陆各国的访问之旅。
这次出行得到了国王兰德斯以及信众的大力支持,募集到了许多资金,骑士们都是贵族出身,他们的盔甲、马匹银光闪闪,彰显出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主教也骑在马上,街道两边送行的人群不断欢呼着,国王远远地站在街边某栋楼里的窗后凝望着长长的队伍,一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后,他对身边的外交官道:“走吧。”
哈伦放下抱着的手臂,脚步轻快地跟上,“看来您是释怀了。”
国王没有回应,从他的表情上来看,的确是释怀了的模样。
一个月前的深夜会面是国王最后一次和主教的私人会面,之后两人因公事也见过几次,都不是单独会面,人最少的一次也有哈伦在,那天哈伦本来是在外面处理事情,被紧急地叫了回来,结果就是听国王和主教讨论税收的事,他完全派不上用场,就只是站在一旁听着。
国王和主教说话的气氛冷静理智又高效无比,两人没有任何争吵,很顺利地按照公平的利益分配确定了贵族们向教堂捐赠金额的数目与减税比例的挂钩,结束会话后,国王彬彬有礼地与主教告别,并且请仆人送主教离开。
等主教走后,哈伦那古怪的审视眼神也没有令国王表现出任何多余的反应,只是淡淡地对外交官道:“你可以走了。”
冬日最冷的时候,以前的王太子夏尔曼被从马岛接了回来。
革命党宣布投降后,巴奈特去马岛花了很大的功夫说服所有的革命党也接受他们的命运,令他感到羞愧的是其余人没有他那样幸运,多多少少都要接受审判,当然宗教法庭对他们的惩罚也大多在信仰上,需要他们忏悔和帮助穷人。
对夏尔曼的处理,兰德斯在短暂的摇摆后还是遵从了他父亲的意愿,原谅,但并不宽恕,巴奈特得到了国王的密令,让夏尔曼在马岛继续做苦力。
骑士团组成后,巴奈特又被主教召回,履行他承诺的职责,夏尔曼要求跟随巴奈特返回王都,被巴奈特拒绝,留在马岛的夏尔曼在寒风中病倒了,他在病痛之中写下了长达数千字的求援信发往王都,终于在近乎绝望时,等来了国王的仁慈。
夏尔曼拖着病体返回王都,接受了国王赐予的公爵头衔和王都一栋偏僻的庄园。
这在王室中引发了一些争论,众所周知,国王兰德斯在还是奥斯亲王时就没什么好名声,如此恶劣地对待自己被革命党绑架的兄长€€€€甚至连革命党首领都被宗教赦免了,这种行为又为国王“赢”得了刻薄残酷的“美名”。
也凭着从前在交际圈积攒下的好人缘,很多人都去看望了夏尔曼,夏尔曼的模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皮肤黝黑干燥,身材也很瘦削,从前那高贵典雅的贵族风度简直荡然无存,看望的人们在震惊同情之余不由暗暗鄙薄,那是贵族阶层对于面貌不够优美的人发自内心的本能的嫌弃,然后这种嫌弃又转化成了对国王在舆论上的责难,因夏尔曼的不幸很大程度上来自国王的失职。对自己的兄长都如此漠不关心的人,会带给他们好的生活吗?
来探望的人用含蓄的语言表达着对夏尔曼遭遇的同情和对国王无情的批评,夏尔曼虚弱地表示兰德斯专注于治理国家,对他这没用的王太子的疏忽是理所应当的。
“这下好了,”哈伦笑道,“恭喜您有成为暴君的潜质了,我是说在那些人的议论声中。”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评价,”国王冷淡道,“以后这种不重要的话不必转达给我。”
哈伦摸了摸下巴,故意拖长了说话的语调,“那么菲尔德先生的来信……”
“拿来。”
果然,看似完全恢复成以前那副高傲冷漠模样的国王在听到有关主教的消息时立刻就表现得不同寻常了。
哈伦从身后拿出信封,国王面色平静地接过信封,拆开后看了两行,严厉的视线立刻就射向了哈伦。
哈伦忍着笑道:“还真有点不习惯呢,比尔改回了自己的姓,我也正在努力适应当中呢,先从口头适应起,陛下,您应当不会介意吧?”
不是巴奈特€€菲尔德,而是比尔€€菲尔德的信件。
国王的视线颇具威严,即使哈伦是站在情场老手的立场上去嘲笑国王这情场菜鸟,无关两人的身份,但依旧还是渐渐正了脸色,收敛起了他那点明知故问的调笑,从身后又掏出了第二封信放在桌上,很正经道:“巴奈特€€菲尔德从罗克寄来的信件。”
巴奈特€€菲尔德在找回儿子并且有幸参与了儿子的婚礼后便觉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遗憾,对于帮助他找回至亲的主教与国王不相上下地报以最真挚的可献出生命的忠诚。
所以在接受了国王的秘密嘱托后,巴奈特忠实地完成了对国王的承诺,每隔几天就固定地写信汇报主教的大致情形。
巴奈特受过良好的教育且也是个富有情感的人,信件上的遣词造句非常优美,将主教抵达罗克境内后所做的事与什么人会面都写得清楚生动,简直能令人通过上头的文字看到那所描写的场景和场景中的人……
国王看信之前就将外交官赶了出去,独自一人浏览完信件之后,他放下信纸,手掌搭在自己的大腿上,视线望着前方的落地窗户,脑海中浮现出信件上的字字句句,眼前也仍浮现着占据他心灵中某些重要部分的人。
即使是哈伦这个知情者,国王也不愿叫他窥探他此时的模样,旁观他所流露出的情绪,他像个过分吝啬的守财奴,将所有与主教的一切都悉数独享。
一种悲伤的思念萦绕着他,与热恋时的激情不同,那是更平静却也更深刻的感情,国王静坐了一会儿,拿起信纸重新阅读。
“……罗克的天气真冷,湖面结成了淡蓝色的冰,罗克的国王邀请主教滑雪,主教不会滑雪,可盛情难却,只好在罗克国王的引领下在冰面滑行,差点摔跤了,骑士们上前保护,因不会滑雪全摔倒在了冰面上……”
国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温柔意味,挥之不去的悲伤掺杂在那温柔里头,国王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嘴角苦涩的下撇。
将信又看了一遍后放下,国王的思绪完全飘游起来,仿佛他就身在罗克,正在主教的身边。
这种臆想似的思念折磨着他,而恍惚间国王觉得这种思念似曾相识,好像在很久以前,他就曾与他分离过,只能依靠书信来知晓他的动态……这念头来得很奇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完全无法抓住,留下的仍旧是无尽的想念。
是的,他想他,那不是出于对旧情的留恋,而是切切实实地仍在爱着他。
那么他呢?他会想他呢?
在他所有故作的平静背后,主教的平静是发自内心还是和他一样,是因强烈的自制力的掩饰起到了作用?
国王的视线逐渐迷离,短暂的游移过后,他的目光凝结了,慢慢地将那些流露出来的感情给重又藏匿起来,信件放到了抽屉里,一切都被锁了起来,他又回到了国王的角色中去。
天气转暖时,主教回到了莱锡,原本六十二人的骑士队伍变成了一百人,主教在罗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不单单只是宗教带来的力量,而是切切实实的,主教送来了从莰斯堡购买的粮食,教义伴随着面包,迅速俘获了民众的心。
在动荡的大陆中,已经再没有过人这样无私地对待过他们,是上帝派主教来赐福,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主教已成为在整个罗克最受欢迎的人之一,罗克中有七十多位贵族青年自愿加入骑士团,主教留下了其中的一部分,那些人跟随主教返回了莰斯堡教堂。
莱锡的气候比罗克要温暖许多,春天在此地显露了痕迹,教堂里的树木发出了新芽,莰斯堡教堂的教众围着主教不断地拥抱亲吻他的手指,主教的声望令新加入骑士团的也感到与有荣焉。
主教命骑士团们返回自己的家中,同时留下了罗克骑士团的成员,为他们在莰斯堡教堂内进行正式的仪式€€€€罗克的教堂没有得到主教的承认,罗克的国王年龄和莱锡的老国王差不多大,他很惶恐,并且保证新年一定会建立起一座能得到主教承认的新教堂。
正式的仪式结束后,主教让布尼尔安排这些骑士和修士们住在一起,感受信仰的洗礼。
巴奈特向主教告别,“主教,我也要回去了。”
“不先去王宫么?”主教淡淡道。
巴奈特神经猛然紧张,“主教……”
“放心,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巴奈特松了口气,“感谢您的宽容。”
国王与主教都是他的恩人,他无法在其中取舍。
“你去吧,”主教叫住离开的骑士中的一个,“亚度尼斯,过来。”
骑士中一个棕发青年转过脸,“主教。”
“过来。”
亚度尼斯小跑过来,他是个高挑俊美标准的罗克式美男子,寒冷的地方总能诞生出他这样特别白皙又很高贵的英俊男人。
“主教,”亚度尼斯行礼,“您有何吩咐?”
“巴奈特,你可以走了,”主教先向后说了一句,又对亚度尼斯道,“你不跟他们住在一块儿,你住在我那栋楼里。”
“好的。”亚度尼斯毫无异议,脸上露出了纯洁的笑容,他与巴奈特眼神交汇,真诚地一点头,巴奈特也微微点了下头。
*
“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