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周末,我想回家一趟。”
莫尹说,“你别跟着我。”
裴清膝头摊着一本英文小说,他现在已经不在公司做事,在家里穿着也很休闲,一条腿跷着坐在沙发上,单手半撑着额头,听到莫尹这么说后,视线自下而上地扫向莫尹。
此时已是午后,外面天气热了,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烈,莫尹在窗前看花,裴清坐在沙发里陪着他,两人已经默默无言了快一个钟头。
“想回去就回去,”裴清继续低头看书,“没人限制你的行动。”
“我不要你跟着。”
莫尹审视了一下裴清这副清闲贵公子的姿态,忍不住刻薄道:“你非要跟着也可以,只要你觉得你对得起裴竟友。”
裴清低着头仍在看书,轻描淡写道:“无仇不成父子。”
莫尹听他这么说,不由轻轻一笑,“那下辈子,我们该是父子了。”
手指翻过书页,裴清将跳页的那一长段章节读完后才抬起脸,“我跟你有仇吗?”他眼神一派清明冷厉,仿佛能够接受世间任何法庭的审判他也问心无愧。
“是你跟我有仇。”莫尹迎着他的目光改了口。
裴清没有接这个话,只是道:“明天我让司机接送你。”
莫尹推了轮椅出了房间,他能感觉到裴清的视线一直在追随着他,那视线中有占比极大的爱的成分,剩下的是什么,双方都心知肚明。
第二天一大早,司机就在门口等候了,裴清没有跟,早上莫尹醒的时候,裴清就不在,吃早饭的时候,也只有他一个人。
莫尹也没问佣人,司机开车送他回莫家,又把他背了上去。
老屋的门一开,地板上灰尘随风而起,司机道:“你先等一等,我进去打扫一下你再进。”
莫尹说了声“谢谢。”
司机进去后,径直向着存放清扫工具的阳台走去。
莫尹在门外楼道等待,等司机打扫完出来后他又道了声谢,司机说不客气,莫尹又再问:“是……”他顿了顿,说:“裴明疏叫你打扫的么?”
司机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想下来就打电话给我,我在楼下等你。”
清扫过后,屋子里仍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司机把所有门和窗户全打开了通风,老街两旁种植着不少花草树木,树冠随风摇摆,送来阵阵清新爽利的香气,叫人觉得舒服不少。
莫尹推着轮椅来到桌上摆着的两张黑白照片前。
照片里的莫氏父母看着风华正茂,气质不俗。
莫尹有些恍惚,觉得面前的一对男女既熟悉又陌生,点了两根香放上,香估计也是过时候了,燃起来的香味很刺鼻。
心里也并不多么难过,好像发生的许多事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莫尹手掌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腿。
只有残废的身体提醒着他其实事情也仅仅只过去一年多而已。
老屋安静,莫尹推着轮椅碾过老旧的木地板,摩擦的声音随着他的移动变换频率,莫尹不知不觉沉迷在了这样的“游戏”中,他推着轮椅在房间里绕来绕去,思绪也同样困在某处环绕。
足够了,也不能够了,还要怎么样呢?
除非他们死。
裴家人全死光了,他就能高兴了吗?
裴明疏与裴清真有那么大的罪过?
可又凭什么就这么结束了呢?
他的人生已经毁了,这是他的人生,这是他莫尹的人生,就算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用自己的毁灭来偿还,那也是不对等的,只要他的心里还有怨恨和痛苦,即使世界毁灭,也不能填满那个空虚的窟窿。
轮椅停在窗前,窗户打开着,莫尹透过那小小的一方天地望向蔚蓝天空,正当他出神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莫尹没回头,依旧兀自看天,脚步声停留在他身后不远处,莫尹不用看,但他心里知道,上来的不是司机。
屋子里有两个人,但是谁也不说话,僵持般的气氛持续了不知多久,莫尹才听到身后又有脚步动静,余光扫到侧边,一截银灰色的笔直裤腿映入他的眼帘,他回头,裴明疏手里拿着两支香,弯腰俯身和桌上已点燃的两炷香碰了碰,待到火星传递之后,把那两炷香也插进了香炉,双手合十微微低了下头,他的神态大方俊雅,面目中又蕴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莫尹推了轮椅过去,伸手利落地从香炉里拔出了裴明疏的那两根香折断,断香从他指间滑落,直直地点在裴明疏光可鉴人的皮鞋上,散了许多灰烬。
裴明疏看着莫尹头顶的黑发,片刻之后,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香,直起身后,轻轻道:“小尹,你想出国吗?”
莫尹一直对他视而不见,听到这句才抬起头来直视他。
裴明疏道:“我看了几个不错的学校,如果你有心仪的,也可以跟我说。”
莫尹久久不言,只目光直直地看着裴明疏,裴明疏从那目光中觉察出一股凌冽的倔意,遂又缓了声气,“我只是提个建议,你要是不愿意,也都听你的。”
莫尹转过脸,面颊与脖颈呈现出强烈的拒绝弧度,胸膛微微起伏,抓着轮椅的手指也在暗暗用力。
裴明疏将他整个人都留心在眼里,见他手指过分用力,指尖都红紫了,心中迟疑几分后,仍是伸手轻盖了他的手,低声道:“小尹。”
莫尹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往外走。
裴明疏跟了上去。
轮椅停在楼道口,莫尹双手扶着轮椅两侧,半个人似乎都要从楼梯的边缘探出去,裴明疏想也不想地抓住轮椅后面的扶手将轮椅用力往后推拽了一把,莫尹的手猝不及防地被刮了一下,闷哼了一声,一双手随即被拉了起来。
裴明疏想看他的手有没有受伤,莫尹却是紧握着就是不打开,他用力拽着自己的手,然而手腕被裴明疏扣得纹丝不动,裴明疏掌心不知道什么东西酥软细腻地黏在他的手腕上,莫尹皱着眉头看到手腕上一抹延长的灰,才意识到是那两支被他摔断的香。
就这么一怔,裴明疏手掌顺着向上打开了莫尹的手心,掌心有点红,但没有破皮流血,他又看莫尹,“对不起,弄疼你了。”
莫尹抽回了手,转动了下手腕。
比起掌心的那一点红,他的手腕红得更厉害,隐约都快能看出指印。
裴明疏不觉低头回避。
“我背你下去。”
莫尹道:“不用,我打电话给老陈。”
“我已经让他回去了。”
莫尹看向裴明疏,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愤恨。
裴明疏微微笑了笑,“来吧。”
莫尹道:“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老陈又不姓裴,你也要这么为难他吗?”
莫尹不说话了。
裴明疏温声道:“我背你,很快。”
莫尹还是上了裴明疏的背,裴明疏的肩膀很宽,肌肉结实,人趴上去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在他背上不会感到紧张,怕摔下去,因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他都会稳稳地托住你。
事实上裴明疏也的确走得很稳,莫尹的下半身完全没有力气,裴明疏背的时候,腰腹收紧了尽量弯着腰,让莫尹能省力地完全靠在他背上,不会因为下楼梯的惯性而掉下去或者更往下坠得不舒服。
莫尹在裴明疏的背上一直很安静,等到快到楼下时,他才道:“你还记得上来你背我来这儿是什么时候吗?”
裴明疏的脚步顿住了。
他当然记得。
应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想起来了?”
裴明疏继续下楼,没接莫尹的话,莫尹盯着他浆洗得雪白的衬衣后领,将要继续脱口的刻毒话语不知怎么渐熄地咽了回去。
就像他对裴清说话时,其实也留了几分余地。
莫尹心思有些混乱。
对裴氏兄弟,他这是心软了吗?
那这样论下去,他岂不是输给了他们?
莫尹心里一阵阵摇摆晃动,裴明疏的脚步已经下到了最后一级台阶,外面阳光探进来,暖融融地打在额头。
“大少,小尹要下来,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呢?”
司机从车上小跑过来到两人跟前道。
裴明疏道:“麻烦你上楼去把小尹的轮椅带下来。”
“好的。”
司机连忙进入了楼道。
莫尹视线跟着他的背影转向楼道,又扭头看向背着他的裴明疏,抬起手用力薅了下裴明疏的头发。
裴明疏应该是刚从公司回来,他出门前头发做了一点定型,此刻被莫尹全弄乱了,额发有点散乱地打在两侧,他略一回头,眼带笑意,“生气了?”
“你骗我。”
裴明疏笑了笑,“难道你以为只有你会骗人吗?”
司机很快从楼上下来,先帮忙开了车门,让裴明疏把人放进车,又将轮椅放在了后备箱里,裴明疏站在车旁,道:“你坐我的车回去吧。”
司机明白两人是要单独说话,点头应是,去上了裴明疏那辆车。
“我不要你送。”
裴明疏一上车,莫尹就道。
裴明疏系了安全带,调整了下座位,道:“裴清有点事,今天我陪你。”
“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陪。”
手掌扶了下后视镜,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撞,如冰锥刺向深海,那压抑的,那尖锐的,似乎一触即发。
莫尹手掌慢慢蜷紧,胸膛起伏着,预备开战,“你€€€€”
裴明疏打断了他,神色极为平静,语气也极为淡然。
“午饭想吃什么?”
第227章 卡萨布兰卡
裴明疏果真陪了莫尹一整个下午,收购工作非常繁杂,裴明疏电话不断,开了十几个线上会议,莫尹在一边旁听,亲眼见证友达这庞然巨物如何被敌手拆吃入腹。
心里也谈不上多痛快。
报复理所应当地能带来几分快慰,然而失去的与毁灭的没有办法对等,一端盛他的人生,一端盛友达的毁灭,在莫尹心中的天平上,盛他人生的那一端毫无疑问地会重重下坠。
“很闷吗?”
裴明疏结束了一个小会,抬头对莫尹道:“要不要我陪你在花园里走走?”